第四章 是对峙,不是对抗(第4/10页)

“谁给你的线索?”他肚子快顶着人了。

“观众。”我问他:“您是谁?”

他愣了一下。

“谁让您来的?”

“我兄弟……朋友。”

提供新闻线索的人说过,这些黑社会背景的人有枪,他见过。但我知道这些人的目的不是要伤害我们,只是要赶我走,我的目的也不是把他当场扭送公安,是要把他拍下来。

扯平

这一小会儿,经理已经在掩护下撤退了,他们也准备撤了。公司空空如也,我只好代尽主人之谊,客气送他们到电梯口:“知道经理去了哪儿告诉我们一声。”他们相互对视,哈哈大笑,电梯关上了。

以前这些可能被视为无关的花絮舍掉,老范编辑时把这段和《无间道》里的电梯镜头对接,我问熬夜编片感觉如何,她说“太快乐了”。

做调查性报道,出发时能不能做成没一点着落,回来后能不能播出没一点把握,但出差回到办公室围坐一圈,摄像老陈强给我们泡铁观音,一把壶摸得油亮油亮,银白的水高抛一线,烫完一圈紫砂杯子,砂绿的茶叶在沸水下寸寸挣开赭红的边。他慢悠悠地说:“你看玩电脑游戏的孩子,什么时候说过自己累?有乐趣的人从不说累。”

这工作跟剥笋一样,一层一层,把女学生式的怯弱剥掉了,你不得不作出决断,躲开追赶,藏起带子,坐在各种会议室里,吹着塑料杯托里绿茶上的内沫,互相摸虚实,探真假,连说带笑语带机锋,还不能拉下脸。

在河北时有位副县长,上来叫我“柴主任”。

“您叫我柴静吧。”

“哟,柴主任不给面子。”

“叫柴记者吧。”

“柴主任是央视名记呀,那就叫柴记吧。”

“名记”这两个字加一个重音,桌上的几个男人都扑哧笑了,挤眉弄眼。

到了采访现场,我采访的是他下属,结束后,旁观的他又上来按我的肩膀:“柴记,别起来别起来,坐在椅子上跟我合个影。”

他几个下属拿着相机说:“来来,美女,照一个。”我说:“请坐。”

他在对面椅子上坐下了:“笑一下嘛柴记,别那么严肃。”

我笑了一下,说:“把机器打开。”

他说:“对对,亮着灯,更像真的。”

我问他分管的领域在此事上的责任,他张口结舌。问了四五个问题,我说:“可以了,谢谢。”

我们坐车离开,他的车跟在后面,一路追到北京:“柴主任,柴记者,我看能不能不要播刚才那段了……柴记者……”

调查性报道大旗一张,多来刚猛之士。

小项从安徽来,善良近于讷,线条至刚,两只大眼直视,走路也都是直线,走到折角处拐一个漂亮的直角。每日斜坐办公室最内角,不哼不哈像只秤砣。抛下一岁多的儿子来京只为做调查性报道,选的题很多都是知其不可而为之。

调查现任官员洗钱时,他找到的知情人逃亡已久,家里门窗被砸烂,弟弟每天把斧头放在枕边睡觉,在与几个不明身份的人打斗中,刺中了其中一人被拘捕。我们去上海取证知情人当初曾被胁持的经历,证据有,但是警方很狐疑地看看她,说当地有人不久前说过,这个女人一旦在上海出现,要立刻通知他们来带人。警察起身要打电话,一出门,小项拉着知情人噌地站起来,从后门走了。在最近的长途汽车站,坐上最快的一班车。一直到夜里,绕了百里路,才回到我们住的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