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百年孤独(第4/5页)

“但您似乎忘了一点。不管史书上如何涂抹,但总要记得,在庆历七年初秋的这个月里,京都死了多少人,李家死了位祖母,死了位皇后,死了位长公主,死了一位太子,一位皇子。”

李承乾叹了口气,第一次用一种平等,甚至凌于其上的目光望着自己不可战胜的父皇,说道:“您将是史书上的千古一帝,而您的身边,则是如此的干净,干净得一个人都没有,难道不会孤独吗?”

皇帝冷漠地看着他,没有说什么,唇角微带轻笑,似乎是在表示,凌于九天之上的神祇,又怎会在意云顶上的寂寞与人间的热闹。

然后他站起身来,走出了东宫门口。在宫门处时心头微微一动,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这封信是二皇子的遗书,先前由宫典交给他。

皇帝取出那张薄薄的信纸,看看自己的二儿子在临死之际,究竟想告诉自己什么。

信纸上是两行无比潦草的字,笔墨带枯丝,显见是仓促而成,然而转折有力,如刀剑直刺纸背,满是愤怒不甘之意。

庆帝抛向朝廷里的第一块磨刀石,二皇子李承泽,在最后的遗书里对自己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呐喊着与太子相近的意思,只是用字却更加刺骨,更加尖刻,尤其是最后处的那四个字。

“鳏!寡!孤!独!”

老而无妻是为鳏,君临天下无一人亲近是为寡,丧母独存是为孤,老而无子……是为独!

大东山延绵京都一役,庆国皇帝连破天下两位大宗师,诱出清除皇室内与军中的不安分因子,挑出朝廷中的阴贼,一举奠定了日后统一天下的伟大功业。这构织了数十年的大局面一朝成为现实,毫无疑问是庆帝此生最光彩的时光。

然而,皇后死了,当年的那个女人早就死了,太后死了,陪了皇帝二十年,为他付出了青春年华的长公主也死了,太子死了,二皇子死了,所有的人都死了。

只剩下了皇帝孤伶伶的一个,孤家寡人一个。

庆帝冷漠地看着这封信,手指微颤。信纸簌簌然化成一堆白色的粉末,从他的指间滑落,被东宫门口的秋风一吹,四处卷散,有如一场凄清的雪。

他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隐痛,眉头皱得极紧。两个儿子临死前的话语,深深地刺入这位君王的心里,中年人鬓上的白发愈发的深了,眼光渐渐有些黯淡,眼角似乎有抹湿意。然而他的身躯还是那样挺拔,坚强地纹丝不动。

……

……

东宫的门再次紧紧关闭起来,没有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但所有人都知道,废太子李承乾最后的时光必然将在这座冷清的宫殿中度过,只是不知何时,皇宫的钟声再次响起,或者是不屑响起,只是冷漠无情地看着他的死亡。

皇帝驱散了所有的下人,只留下范闲一人相陪,沉默地向着深夜的后宫深处行去。一路经过辰廊,经过冷宫,经过那些蔓蔓荒草,再次来到许久没有人到来的小楼前方。

父子二人没有登楼,没有去看那楼中的画像。皇帝只是默然看了那方小楼数眼,然后便毅然决然地转身而走,沿着秋草之径,往无人处去。

范闲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三步处,内心深处一片沉重,不需要伪饰,是实实在在的沉重。隐隐约约,他能猜测到皇帝陛下此时的心情,接连这么多亲人死去,虽然这些亲人是他必须除掉的敌人……可是血肉之情,没有人能够摆脱。

陛下宛若天神,可依然是凡间一人,太上方能忘情,可若真是太上,又何必在这世俗内挣扎奋斗?

接连的死亡,让范闲的心情都压抑起来,更何况是皇帝,再怎么说,这位面容有些疲惫的中年人,他终究是一位父亲,一位兄长,一位丈夫,一位儿子。

二人站在没膝的荒草之中,保持着默契的沉默。看着夜里幽静的皇宫,皇帝没有开口说话,范闲自然更加不敢开口,只是谨慎地注意着他侧面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