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悼亡:昆仑觞

你说,这清冽的酒名为昆仑觞,极美。然而,我们都忘了,任何美都是易摧折的。你离去,留我一人对虚空,独饮这昆仑觞,独尝这昆仑殇。

半随流水,半随尘埃——《唐风·葛生》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

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

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

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你知道吗?古代的书里,有很多好运气的人。他们爱一个人,就一直会爱到死。而古代的坟墓中,也有很多好运气的人。他们爱一个人,就会埋在一起。这样的好运气,放到现在却是一件极为奢侈的事。

最初相爱的时候,人们都在祈盼生生世世,祈盼长生永驻,然而在死生契阔的大背景下,无论你多么的世事不理,命运还是注定与你纠缠,并且终其一生也难以摆脱。

听听诗篇中那些余音不绝的悲歌,就会知道那些相爱过的时光,对爱人来说,多久都是不够爱的。

葛藤儿把那荆树盖,蔹草蔓生在野外。我的爱人独个儿去,谁去伴他呀?独个儿在地下!

葛藤儿把那枣树披,蔹草爬满墓地旁。我的爱人独个儿去,谁去伴他呀?独个儿墓中睡!

漆亮的牛角枕儿作陪葬,花棉锦被闪光光。我的爱人独个儿去,谁去伴他呀?独个儿到天亮!

天天都是夏日的天,夜夜都是冬天的夜,熬到百年我死后,到他身边再相见。

夜夜都是冬天的夜,天天都是夏日的天,熬到百年我死后,到他身边再相见。

清泪尽,纸灰起,他一个人永远地安睡在这冰冷的坟墓中,而我也是一个人,在坟墓外头彷徨哭泣。像我无数次做过的甜蜜而伤感的梦,来去都悄无声息,只留下梦醒后令人心碎的空虚……

如果时间要将他从我身边带走,那么,至少回忆是我的。即便是灰烬,也是我的。看这世间,满目疮痍。而我幸得他的爱,此生便再无憾事。我们一起推开那扇叫岁月的门,许多年华终将被渐渐搁浅、慢慢遗忘,唯有我们的情谊将刻于彼此心间,永不磨灭。

别人看来,我这般销毁骨立的思念他,都是些无谓的事情。然而我们曾经说好,要用整个生命去爱对方、思念对方、回应对方。现如今,你却先于我,把这誓言静静地放在你不能轻易拿出来的、永恒的沉默里。

只是,我还能像当初爱他一样,以一种原始的冲动去爱另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吗?我只有日日念着蛊惑自己的咒语:再也不了,动辄发脾气,动辄热爱,让自己从此变得刚强冷硬。

这夏日的白昼太过漫长,而那冬天的寒夜总是遥遥无期,我只能独自一日一日地挨过这沉默的岁月,只为在旅途的终点可以再次与他相见。

在这样深沉的爱前,任何语言都略显苍白。只能勉强劝慰着:不要害怕,人无论如何都是要活下去的,就像高桥睦郎说的那样:“我们将继续沉默的旅行,没有欢悦也没有悲戚,勉强地说,只有无休止的爱。”

在诗经之外,在我们生活的不远处,也有一个女子为自己早逝的爱人写下令人悄然泪下的悲歌,她就是三毛。

三毛本是生命的流浪者,她生活的世界里没什么值得让她留恋的。所以她一直游荡,在文字里,在那些陌生的土地上。然而人是要用两只脚在地上生存的,就算是再奇特的女子,也要在人间烟火中寻求感情的寄托。

在西班牙,一个蓄着大胡子的男孩对她说:“我把我的心换给你,这是一颗金子做的。”而她的灵魂就在这时停住了,从此在他的世界里沉沦到底。

他们一起在撒哈拉沙漠生活了六年,他是一位潜水工程师,她则做他的家庭主妇,为他做各种中国菜。荷西曾说他平生的理想就是:“有一个小房子,我赚钱养活你,晚上回来你煮饭给我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