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上的祭文

  这一日,恰恰是春分,我回了故乡,去给死去的亲人们迁坟。时间刚过正午,天光却是晦暗扩散开去后的死寂,我出了村子,朝着埋葬亲人们的山冈上走过去,时令虽是春分,真正的春天却远远没有到来:漫天的西风呼啸着刮过旷野,几丛枯草被卷上了半空,眼前的作物们都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矮小,不蒙垂怜,看上去,就像一个个垂死的少年。

  穿过一片收割后的稻田,远远地,我便看见了一条狗,我以为那是条野狗,哪知不是,看见我走近了,它先是跑远,又再跑回来,却只围绕着它身边的一堆坟土打转,与我偶尔的对望,竟然以它小心翼翼地避开而告终,当我确切地走到它的身边,它只是低低地哀鸣了一声,仿佛它正深陷于不幸之中,而我,也许是可以懂得它之不幸的人。

  事实也是如此:当我看清楚墓碑上的名字,转瞬间,我便懂得了它。埋在坟土中的那个人,这条狗的主人,竟然已经死了。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他的死讯,一如我相信,从来不会有任何一个别人向他人转述他的死讯。他的坟地上好歹也栽着一块墓碑,但碑角却没有一个落款,看起来,就像崩裂四散的坟丘一样潦草;显然,他的死就如同他的生——每个人都看见他了,但没有人去听他的动静;他一直都在我们中间,他又一直都不在我们中间。如果非要在他的墓碑上刻下一个亲人的落款,那恐怕只能刻上眼前这条狗的名字。倒是不奇怪,所谓尘世凶险,所谓生死森严,人人都活在自己的光景里,更何况,人人的光景里都埋伏着七重九重的刀兵,总在对付,总在对付不完。

  也是凑巧,帮我迁坟的人迟迟不来,茫茫旷野上,徒剩一人一狗,然而,那条狗要陪伴的,却是已经死去的人;仿佛墓中的躯体有了知觉,哀求地底的根枝钻出了地面,如果定睛看,坟丘上遍布的蒺藜中间,竟然长出了一小截柳树,更小的树枝上,几枝嫩芽正在蠢蠢欲动,那条狗便不时凑过去,想要伸出舌头去舔,可是,每到舌头凑近之时,又怯怯地收了回来,它就像是生怕惊扰了它们。

  这眼前景象竟然在刹那之间让我激动难言:虽说多年来我出门在外,可是在我和墓中人的各自生涯里,终究有过不少相逢交集之处,也许,我该掏出随身的纸笔,寻一处稍微避风的地方,为他写下只言片语,烧在他的墓前,就当作是一篇不为人知的祭文?是啊,这祭文当然是无用的,就像坟墓前的狗一般无用,就像蒺藜丛中的柳树芽一般无用,可是,在这满目世界,有用的东西太多了,无用便理当存在,应该让那些微小的无用,像刀刃和火焰一样生出幽光,仅存一息,也要在绵延不绝的有用里说上一句:我们一直都在。

  多少有几分荒唐,但事情就这么发生了:西风呼啸的下午,我背靠着坟头,掏出纸笔,躲在一块残损的墓碑之后展开了追忆,苦思冥想,一字一句,当然,得再说一次:这一字一句,就算写得再多,放在这广大尘世里,终究都是无用的东西——

  先说他的腿。他有一条跛腿,然而,在他二十岁出头的某一年里,他却抢到了绣球。此地的婚礼,每回临近结束之际,新郎都要向光棍们扔出一只绣球,就像西式婚礼上新娘砸出的花环,捡到绣球的人便就此沾吉,被视作讨到了彩头,弄不好,他便成了此地的下一个新郎。这一回,不偏不巧地,绣球砸在了他身上,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也知道立即起身,怀抱绣球狂奔,以此逃避众多光棍们的追赶,可是,谁叫他是个跛子呢?没跑开两步,他便被光棍们赶上,齐齐将他压在了身下,待光棍们起身继续往前,他已几乎衣不遮体,纽扣上却卡着一朵绣球上掉下来的假花。他下意识地追上去,却又讪讪地退了回来,仿佛突然想起来:他从来就获得过和那些人一起追逐的机会。在这短暂的瞬间里,他的脸上一直在笑着,终究还是不舍,不管不顾地追了上去,因为这突然的欢乐过于巨大,他一边奔跑,一边也像他人般发出了激动,甚至是张狂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