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墓春秋(第3/4页)

  终于没有,我毕竟越活越懦弱,怕被人当作了疯子。这么多年之后,我已经开始害怕自己成为当年坟地里的那个老妇人,害怕被旁观,害怕被避之不及。这是多么悲哀的事,“到了最后,你总归会活成你当初最讨厌的那种人”,这句话,如果我没有记错,是在山东淄博,蒲松龄墓前,一个同样惯于在坟茔前消磨时光的人告诉我的。

  一生都在与孤魂野鬼为伴的蒲松龄,实际上几乎没有写到过什么高耸的陵寝,在他的故事里举目四望,无非都是些零落孤坟,坟头上生长着几株斜柳,几丛荒草,却也正好匹配多数灵怪狐女的清净、遗世和苦命;然而,我所见到的蒲松龄墓,显然已被后人拙劣地整修过了,高约两米,就连墓边的几株柏树,也多少显得并不相宜。今夕何夕,若是狐女们趁着夜色给地下的先生送来酒食,看见眼前高坟,只怕会以为入错了门第,吓得止住步子。

  我要说的疯子,看起来与正常人无异,一眼看去,也是一副游客的样子,只是话多,一开始,见我愿意搭理,他只是抑扬顿挫地跟我说起了诸多令他赞叹的人生道理,不过都是些“人生最美好的就是青春”之类,但是,越往下说,我便越是觉察到他的疯狂,他告诉我,他是狐狸精转世,前三十年是女人,后三十年又变作了男人;他还告诉我,全世界只有一个人懂他,就是蒲松龄;话题差不多无法进行下去的时候,有人发现了他,要将他驱赶出去,他顿时暴怒,高叫着“我自己会走”,推开对方,在墓前跪倒,恭恭敬敬地磕了九个头,又从怀里掏出一个苹果,放在地上作为祭品,这才转身,轻蔑地环顾四周,说一声“你们这些人,没一个懂我”,然后飘然离去。

  “在我还是女人的时候——”我以为他早就走了,没想到他一直就躲藏在柏树的后面,风波稍息之后,他又跑了出来,几乎是贴在我耳边,凄凉地说:“在我还是女人的时候,我最讨厌被人推来推去。但是没办法,你总归会活成你当初最讨厌的那种人。”

  最后,在暴雨中,他再次被驱赶了出去。与前一次的轻蔑不同,这一回,他双手死死地环抱着一棵柏树,哭得撕心裂肺。我知道,就算今天他被赶走,隔一天,他定然还会再来。有一桩事情,我一直没有想清楚,就是墓地里为什么常有疯子?但在蒲松龄墓前的暴雨中,看见他一脸的绝望,我大致已经明白:我们每个人活在尘世里,剥去地位、名声和财产的迷障,到了最后,所求的,无非是一丁点安慰,即使疯了,也还在下意识地寻找同类,唯有看见同类,他才觉得自己是安全的,不必为自己的存在而焦虑,而羞愧。

  一个疯子,到了最后,定然被几乎所有人抛弃,人们懒得去听他们说话,懒得与他们共同出现,甚至懒得看见他们,却是迅速地达成了共识:他们是不洁、活该和自作自受的。但是,只要时间还在继续,时间的折磨还在继续,寻找同类的本能就会继续,黑暗里,仍然希望有相逢,唯有与同类相逢,他们才能在对方的存在之中确认自己的存在;找不到同类,就去找异类,找不到人间,就去找墓地,找不到活人,就去找坟墓里的人,因为你们和我一样,都是被人间抛弃在了居住之外,聚散之外,乃至时间之外。一只苹果,一束花环,它们绝非他物,都是我认亲的凭证,“唯彼穷途恸,知余行路难”。

  而我的扫墓生涯还在继续。但是,情形变了,“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我的扫墓之地,不再是越走越远,而是越走越近,一直近到了自己的家门口。世间之事就是如此:一开始,我扫别人的墓,到现在,我扫亲人的墓;一开始,我以为我与墓地之间尚有遥远的距离,就像二十多岁时,靠审美而活,靠想象而活,死活不愿意去一个真实的外部度日,到了今天,审美与想象在眼前周遭里自取其辱,我又该手持何物,以作认亲的凭证?而事实的情形是,每个人都距坟墓万般迫近:你先是在一只乳房上认亲,再在疾病中认亲,最后,你迟早都要去到坟头上才能认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