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郎对花,姐对花

  ——“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丢下一粒籽,发了一颗芽,么杆子么叶开的什么花?”

  这一段黄梅小调,我自然听过不少回,但在后半夜的大排档里听见,还是第一次。春天的夜晚,啤酒喝个没够,不自觉间,就已经飘飘欲仙,正巧这时候,邻桌里响起了歌声,郎对花姐对花,唱得真是好,醉眼迷离之中,我看清楚唱歌的是个女孩子,二十几岁的样子,唱完了,还没落座,就被一个中年男人一把扯入了怀中。

  我们都明白是怎么回事:邻桌上的人都是刚刚从夜总会出来的,那个女孩子,还有旁边的姐妹,所从事的,都是昼伏夜出的工作。

  她叫小翠还是小梅?我从来都没听清楚她的名字,就算听清楚了,风月场上,用的只怕也是假名。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隐隐约约里,她的话音传来,听过几句之后就知道,她大概不够聪明:总是被开玩笑,该喝的不该喝的酒却是一杯也没有躲过。

  这也没办法,谁叫她是初来乍到?领头的女孩子一遍遍介绍着她,说她来夜总会上班才刚刚三天,说她以前是职业唱黄梅戏的,丈夫坐牢了才来到此地;至于她自己,却是话少得很,不时笑着,害羞的笑,赔罪似的笑,被人斥责酒没倒满的笑,最后才是些微她自己的笑:像是和身边的姐妹说起了哪个韩国明星。没说几句,被领头的女孩子打断了,因为又有人要她唱那段黄梅小调,她没听见吩咐,领头的女孩子就不耐烦了。

  却也是个烈女子。唱就唱。郎对花,姐对花。因为实在唱得好,姐妹们都在鼓掌,周边的食客们也在鼓掌,但她只是笑着朝四处张望一下,马上就缩进了姐妹们的中间,她应该也明白,周边几乎所有人都见惯过此刻所见,都知道她是干什么的,所以,她急忙闪躲了,没有在此处接受掌声。

  我也继续喝酒。继续看他们那边的男男女女猜拳行令。过了半个小时,她突然活跃起来,举着酒杯给一个男人赔罪,说是要连喝十六杯。却原来,一个姐妹不知何故得罪了在座的人,被罚喝下十六杯,但刚刚才吐过,实在喝不了,这时候,她站了出来,一杯杯地仰头喝下,也不多说话,喝到最后,几乎站立不住,差不多是倒在了旁边姐妹的怀中。

  后来,我去巷子口的小店买烟,转来看见她,蹲在巷子里,扶住墙,身体几乎蜷缩在一起,显然,她在呕吐,恰好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迅速地清理了自己,对着话筒说话,虽然声音很小,但是绝对听不出醉意。稍后,她的声音大了起来,先叫了一个名字,然后就连说了好几遍:“叫妈妈!叫妈妈!”

  天上起了大风,吹得满街大排档的锅碗瓢盆咣当作响,满街人都在奔忙着收捡,随后就下起了雨,转瞬就似瓢泼,但她全都视若不见,这风雨之下的烈女子。

  直到一个多月之后,我才再次遇见她,这一次,我醉得厉害,原本没有看见她,但她又唱起了黄梅小调,我听到最后一句,如梦初醒,赶紧转过身去,看见她就坐在街对面,哦不,是站在街对面,跟上次一样,她都是站着唱。唱完了,还未及坐下,掌声像上次一般响起来了,紧接着,十几只酒杯伸过来,都在夸她唱得好,如此场面她显然不会再陌生,一一碰杯,再仰头喝尽。

  我一直都在打量她。她似乎比一个多月前伶俐了不少,时而劝着酒,时而又哈哈笑出声来,身边男人说话的时候,她先是听,听完了,再轻轻地推对方一下,分寸火候都是恰恰好。这一次,当初带头的女孩子没在,她差不多成了小小的中心,不说身边的男人,单说女孩子们,反而动不动就找她碰杯,她也一概都喝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