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写作的难度 与梁鸿的对话之四(第2/3页)

梁鸿:这确实是个问题。不过我看西方作家的一些访谈录,他们还是愿意谈的。

李洱:没错,他们愿意谈一些小事情,很小的事情。比如上次在巴黎,跟你喝啤酒的女人是谁,她的头发就像深海中的藻类,她涂的是烟灰般的眼影,抽烟的姿势有点色情,因为她喜欢把香烟舔来舔去,等等。在谈写作的时候,他们谈的问题也很小,完全是技术活。某个句子是怎么产生的,某个人物的某个细节是什么意思,等等。中国作家喜欢谈大的东西,悠悠万事,羊大是美。不过,正像我们的交谈,你可以发现,我谈到具体作品的时候,谈得比较细一点。但对于自己的生活,我不愿意过多展开,没有这个必要。

梁鸿:那么阎连科为什么可以谈呢?

李洱:他有话可说啊。阎连科可以说,他出生的时候,村子里的人怎么饿肚子,他当兵之前,怎么在洛阳打工,他转业的时候,家里的人因为他把猪给卖了。他的生活与一种大的生活背景联系在一起,与一种意识形态背景联系在一起。我很喜欢看他的散文,他的那些有纪实性的作品,我觉得非常有趣。另外一些作家,比如余华,他可以讲拔牙。他们的经历与他们的现在作家身份,有特别大的差异,读者很感兴趣。如果让我来讲,我就讲自己的求学经历?讲怎么在教室里写作?谁愿意听这些东西呢?连我自己都不愿听。当然,另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对有些作家来说,比如对阎连科来说,他的写作就是回忆,而对我来说,写作就是现实。我的意思是说,现实是在写作中展开的,在写作中生成的。作家的经历不同,性格不同,最初进入写作的时候养成的习惯不同,就会有不同的处理方式。

梁鸿:莫言、阎连科的写作,你读第一页就可以感受到,他与一个人的背景有关系,与民族苦难有关系。而新一代作家,包括你,给人的感觉却很不同。

李洱:我承认你说的是事实。我自己阅读年轻人的作品时,也会有这种感觉。

梁鸿: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我会觉得与广阔的生活,与民族的苦难联系不上呢?是不是这种日常化的生活经验及所包含的意义还没有被我们看作是民族生活的一部分,而这种写作还没有被大的文学序列广泛认同,甚至没有被写作者自己承认?也许是你们太过虚无?对于你们这一代人来说,历史消失了,理想破碎了,激情幻灭了,大的民族叙事的架构坍塌了,它们作为一种生命的底色沉淀于童年及少年的情感之中,并最终导致了一种虚无意识与怀疑态度?当然,同时产生的还有对个人命运的思考。但是你们的经验,会不会形成一种新的意识形态,它通过文学、教育、传播等各个渠道影响并主导着一部分人的思想与情感?我从你们这一代作家、艺术家对青年的影响力就可以看出。

李洱:历史不是消失了,而是融化在日常生活之中。也不能说,与民族经验无关。怎么可能无关呢?日常生活的写作,个人化的写作,同样可以具备历史想象力,就看你怎么处理了,就看你的写作是否有穿透能力了。从表面上看,九十年代以后,作家在处理个人生活的时候,好像是把它从大的历史叙事中分离了出来。但是,说到底,你是无法分离的,你的个人生活也是历史叙事的一部分:你和现实的紧张关系,你的分离的努力以及分离的方式,都是历史叙事的一部分。所以,我想,一种比较好的方式,就是你贴着个人经验,从日常生活的层面,进入当代史的书写。现在回顾九十年代,你会发现,几乎没有一部优秀的长篇小说,能够做到这一点。九十年代出现了很多优秀的短篇、中篇小说,但是我们的艺术准备,我们对当代生活的艺术感受能力,还无法支撑起一部长篇小说。你现在翻看当时的长篇小说,你会发现有很多其实是中短篇小说的连缀。如果说长篇小说是对作家创作能力的根本考量,我们可以说,能经受住这种考验的作家和作品,在九十年代,几乎是没有的。你看到的优秀长篇小说,大多是书写1949年以前的历史的,或者书写某个特定时段的历史故事,比如插队故事,比如土改运动等等,长篇小说很难去艺术化地处理当代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