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历史视野的历史观(第2/3页)

梁鸿:这种简单的批判是中国知识分子最常见的毛病,非此即彼,带着二元对立的原型。

李洱:小说恰恰是反对这种非此即彼的,小说必须找到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如果回到现场的话,现场是有多种可能性,小说家应该像珍惜细节一样珍惜这多种可能性。

梁鸿:这里面可能包含着与你的常识不一样的东西,不一样的存在、观念与新的情感。最近我一直在思考作家历史观的匮乏及由此产生的文学危机,我觉得这是当代文学非常大的问题。《花腔》做了一个比较好的尝试。一个作家仅仅在结构、文体和语言上锤炼仍然是不够的。

李洱:中国批评家会觉得不够,但西方汉学家会觉得非常好。

梁鸿:为什么呢?这是否会导致中国作家有一种被吸引的倾向,为了能够在西方获得影响?

李洱:有很多西方的汉学家喜欢一些简单的作品。我觉得,西方汉学家的这种喜好会使作家对历史的看法更为简单,对历史现实的描述也越来越简单。倒不是说作家写作就是为了得到他们的承认,而是说西方汉学家的承认刺激了或坚定了一些作家原来的看法。西方汉学家喜欢看到非此即彼的、二元论的、苦如黄连的作品,但是,西方汉学家往往搞不清楚,这种写作往往也是主流意识形态的一部分。中国作家的这种写作其实是一种安全的,甚至是一种过于安全的写作。

梁鸿:挑战的背景和边界已经丧失。现在人们对一般性批判作品已经不感兴趣了。这种一般批判对于一个民族内的人没有意义,因为连政治意识形态也已经否定了,普通人也都知道。如果基于这样一种简单的历史观来写的话,是无法呈现出更多的东西的。就主题而言,它没有一个新的历史视野,它的价值在哪里呢?

李洱:在一次聊天的时候,李陀讲了一个细节,非常精彩,也能够说明历史观对于作家有多重要的问题。托尔斯泰写拿破仑进攻莫斯科,所有俄国军官都在争论,但元帅库图佐夫在打瞌睡。为什么呢?对于那些主战的人,他认为他们是爱国的,但却是在拿士兵的生命冒险;而主张撤退的人,库图佐夫又非常瞧不起。库图佐夫本人的看法呢,他知道这仗不能打,此刻能干什么,只能等冬天来临,大雪纷飞,逼迫拿破仑自己撤军。他只能是这样一个形象。他的形象包含着对整个俄国的认知,对历史、现实和天气的认知。但他又不能说,因为一旦被报告沙皇,他可能连脑袋都保不住。他最后只能选择打瞌睡。托尔斯泰没有这样写出来,但这样一个细节,包含着托氏对历史的认识。虽然它的小说不是以知识类型出现的,但里面蕴含着深刻的思想含量。这种小说太精彩了。

梁鸿:但也有批评家问,文学家还需要思想资源吗?也可能是一种反问。

李洱:当然需要思想了,并且文学越来越需要思想的资源。作家再也不能凭本能写作了。如果你是一个真正的作家,如果你不想仅仅成为畅销书作家的话,那么,这个作家如果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的话,他的写作是不真实的,没有价值的。他的写作只能是一次性写作,像易拉罐,一次性消费。

梁鸿:之所以对作家历史观问题感兴趣,与我个人的经历与感觉有很大关系。作为一个阅读者,无论作为一个普通阅读者,还是专业阅读者,我是不满足的。为什么呢?随着阅读的深入,你会发现,它没有给你带来任何思想的冲击。当然,有时你也会为其中的美学冲击所激动。但是,在某些小说里面,你觉得这部小说所写的东西它不应该只是语言或技巧的美,还应该有更多的东西,或者说它呈现给你的太简单化了,你不满足,这不应该是一个成熟的小说所应该的。而在阅读西方一些大家的作品时,总会感觉,除了语言、文体之外,你有很多收获。虽然你对他们的民族状况不了解,但是这个作家对他们的民族处境一直处于思辨状态。对于中国作品来说,可能因为我们太了解民族历史,可能会要求更高。但也不算特别过分,这应该成为一个作家基本的意识。现在小说读者普遍不满足,实际上,不是通常认为的太难了,而是太简单了。语言越来越繁复,审美越来越精致,但思想却越来越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