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没落与回归(第4/5页)

梁鸿:我的意思是,现代小说的故事性消失是不是只是一个过程?当作家有一定经历之后,是否必然会有某种回归,回到经典的文学形式与精神之中?先锋文学之所以让人震惊,除了是对当时文学具体处境的一种反拨之外,也因为它展示了某种困惑,看到了某种怀疑与不确定,对历史的,时间的,或生活的。展示了突然的断裂,如《褐色鸟群》。现在,当他们走过那段时间之后,已经不是当初的怀疑和断裂,而是已经以一个成熟的人的心态(不是说不困惑了),他们试图把他们的经验再次凝聚成新的故事传达给读者。它可能有新的因子,传达某种人生的困惑,但也兼具传统的故事起承转合与意义教诲。这种重回古典现象到底意味着什么?

李洱:余华写完《许三观卖血记》之后,几乎有漫长的十年没有写作。因为他发现,他对生活的感受用许三观这样的形式已经无法表现了。格非也是如此。当他们恢复写作的时候,他们会去写过去的生活,历史题材。譬如说《兄弟》写的是“文革”,《人面桃花》写的是民国时代,格非近期问世的《山河入梦》写的是“文革”以前的生活。

梁鸿:也就是说,那种传奇性的故事仍然无法结构当代生活。即使作家想回到故事之中,但是,他发现,讲述下去是非常困难的。

李洱:我想纠正一下,先锋文学在当时并没有读者。最好的小说当时也只能卖一千册。《活着》、《边缘》也就是三四千册。后来的成功非常复杂。包含着市场的认可,也得力于学院派批评家的推崇。那是一个创新的时代,新人辈出的时候。为什么会在二十年中把西方文学的历程走一遍?我们只觉得步伐太慢,比如说当时会出现上半年出现什么风格,下半年就要出现一种新的东西。完全是大跃进式的。我给你讲一个真实的故事。李劼在北大吃饭,碰到谢冕。谢冕会问他,下半年会出现谁?他们认为这个月或下个月就会出现一个新的文学新人,他会打败之前所有的创作。当时的主要人物就是李陀,他几乎相当于达赖喇嘛。被他“摸顶”,就会一夜成名。每个文学青年都跃跃欲试,想成为下个月成名的那个人。但这一切也仅仅局限于文学圈之内。那个时代文学在进入大众视野和期刊的时候,还是需要批评家的解释转换的时代。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它直接面对市场。那个时候人们对文学史非常厌倦,不大相信传统的文学史,人们愿意相信新潮批评家。这导致了先锋作家一年之内全部走红。

梁鸿:实际上,先锋文学的诞生也是一个历史事件。我们那个时代需要一种全新的思想。过了那么多年,以回望的眼光来看,你觉得它们对文学的启示最重要的地方在哪里?

李洱:譬如说当代作家讲究作品的形式感,是从先锋作家开始的。这是对中国文学极大的丰富。虽然现在的小说有许多要比先锋小说好得多,但我们依然尊重他们的作品。这表明我们对他们贡献的追忆和怀念。

梁鸿:这的确是了不起的发现与突破,像马原的元叙事小说,格非、余华的结构实验小说,等等,就现在看来,虽有点生硬,但仍然能感觉到小说形式本身所拥有的巨大力量。也因此,先锋文学被看作是对当代文学的“形式革命”。但是,我觉得,这只是先锋文学的表层存在,从更深层的意义来看,从先锋文学开始,中国当代文学拥有了现代性思维,即对秩序的批判能力和解构能力,正是这种思维能力和向度导致了当代小说的根本变化。现代叙事与传统叙事的根本区别在于:后者始终沉浸在道德不能实现的焦虑之中,而前者则充满着对道德本身进行形而上的批判与审视意味。这也正是先锋文学之前与之后中国当代文学的本质差别。在“十七年文学”、“寻根文学”、“改革文学”等等思潮的背后,总有一个基本的目的:即求证生活、历史的合法性,并试图把它们纳入到一个道德秩序和明确的目的之中。在“十七年”,这一道德秩序是政治意识形态的“纯洁”与“明朗”,在“寻根文学”中,这一道德秩序则体现为民族理想和精神的升华,小说所有的矛盾与冲突都蕴含于对这一道德理想的寻找历程之中;但是,在先锋文学中,作者在小说中所致力的不是重建道德规范和“惩恶扬善”,而是阐述个人对生活、历史的观念和感觉。因此,作家作品中的“社会生活”少了,而另外一些故事元素渗透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