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价值支撑的怀疑精神(第2/3页)

梁鸿:现在的小说,风格确实越来越单一,越来越趣味化、庸俗化。这也是批评家之所以批评当下文坛缺乏大的精神指向的原因之一。这种日常生活美学会导致一种中产阶级审美倾向,会把所有生活美化,甚至把虚无也审美化。

李洱:趣味化,庸俗化,不仅是指小说喽。小说“俗”一点不要紧的。小说的意义,从小说史上看,就在于它的“俗”,不“俗”不叫小说。四大名著都是“俗”的。大观园俗不俗?水泊梁山俗不俗?

真俗不二,还是佛家所讲的大境界。问题是你能否做到“俗”得真。你一定要真“俗”,而不是假“俗”,你穿着老妈亲手缝制的衣服,俗就俗吧,那就是俗得真,你穿着假名牌招摇过市,还要提醒别人,看啊看啊,我一点不俗,那反倒是“假俗”了,或者说“恶俗”了。

梁鸿:我是想说,现在翻开杂志,这一页是吸毒,下一页是酒吧,再下一页是KTV包房。

李洱:你吸就吸呗,但对写作来说,你却不能变成吸毒主义者,不能变成酒吧主义者。换句话说,你只要进入写作,你就不能是一个经验上的夸张主义者,而应该是一个经验的怀疑者,辨析者,揭示者。即便日常生活是一堆乱麻,小说也应该能够揭示它的内在秩序,而不是进一步添乱。如果日常生活是一团巨大的烟尘,小说里面也应该有一股清风吹过。如果人生真的像帕斯卡尔说的那样,是一支芦苇,或者像库切形容过的那样,是一支骨笛,那么它也应该吹响。我说这些,不是矫情,我自己做到了哪一步,读者也自有判断,但这些确实是我的真实想法。

梁鸿:所以我们今天的这种清理也是有意义的。你们应该是一个非常好的开端。把日常生活引入文学之中,不只是叙事的引入,而是一个大的历史观的改变。但是,当被普遍接受的时候,它可能会发生变异。一些没有批判眼光或者鉴别能力的作者,或者当日常生活诗学被无限上升的时候,它会形成另外的物质化、本质化。就像你刚才说的酒吧主义、吸毒主义。这产生了新的问题,价值越来越多元,每一种价值都被无限上升,最后是一种经验的本质化,把经验上升到美学和存在的本质。

李洱:是啊,除了“我”的那一点经验,别的什么都不是。这反而是一种经验的夸张主义倾向。

梁鸿:引用你的话:“日常生活是个巨大的陷阱,它可以轻易将人的批判锋芒圈掉。它是个鼠夹子,使你的逃逸和叛逆变得困难重重。”这是你在1998年说的,非常有先见性。它告诉作家,当进入日常生活叙事时,必须得保持某种警惕。在《午后的诗学》中,费边这样一个知识分子,你既写了他妥协的一面,他既是理解日常生活的,所以他去做了很多事情,但同时,他也在自我解构。虽然作家的叙述似乎是客观的,但费边自我的多重声音已经告诉读者,这种生活是值得怀疑的。但后来的小说中,叙事者怀疑、警惕的眼光没有了。这是现在小说本质的欠缺,也是现在的小说之所以让人彻底虚无的原因之一。

李洱:说到费边,你知道,费边本人对生活非常怀疑,有一定的自省能力。人家是个高级知识分子嘛。这样的一个人,如果不妥协,他根本无法活下去的。我们,包括你和我,所有的人,能够活下来的,都是妥协者。这一点不言自明。我喜欢让笔下的人物,具有一定的反省能力,他知道自己的妥协,为什么妥协,妥协之后怎么办,还能做什么。但我的疑惑在于,当你写出了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有自省能力的人,并且世事洞明,可他的个人生活仍然是个悲剧,这个时候,读者会有怎样的阅读感受呢?写作者的无力感,那种虚无感,就是在这个时候产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