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的诗学命名与梁鸿(1)的对话之一(第2/4页)

梁鸿:如果说先锋文学的形而上思考重在对“历史”的逃逸和叛逆,还没有脱离“理性批判”和“历史主义”范畴的话,那么,“晚生代作家”的“后现代叙事”则以“否定性批判”为起点,否定历史理性和人的崇高、理想等等代表正面价值观的名词(有作家干脆宣称,人是虚构出来的),转而进入到对“现实”的叙事,剖析或瓦解,让它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含义,这一“现实”即“当下”的生活。但是,日常生活的无目的性和随意性使得文学很难给它赋形,你是怎样去结构的?它的意义何在?

李洱:你用了很多概念,每一个概念都需要有很多说明。我只能说些感受。我不觉得,一点也不觉得,写日常生活就是否定了“历史理性”,就是否定了“人的崇高、理想等等代表正面价值观”。实际上,作家去写日常生活,很可能有一个基本的考虑,那就是他认为日常生活更多地属于个人生活,能够体现个人的价值。他的日常生活与主流的、集体主义的、政治的、非个人性的生活构成了某种对抗关系。日常生活当然有你说的“无目的性”的一面,但所有的生活都有“无目的性”的一面,更何况,你不能认为“无目的性”就比“有目的性”差,价值就低。当然,要说清这些问题,需要很大的篇幅。我倾向于认为,新一代作家之所以把很多精力投入到对日常生活的关注,是因为他认为日常生活是有意义的,也就是说,实际上隐含着对个人生活的尊重和肯定。

梁鸿:我的理解跟你还有点不一样,我觉得人们发现了日常生活,倒不是发现了日常生活本身的意义,而是发现了日常生活诗学的地位。当生活被从象征体系和道德秩序中拖出来,在太阳下暴晒,再重新审视,它又是什么呢?无非是一团无意义的、没有是非的、让人厌倦的乱麻。换句话说,它本身就是破碎的、非理性的,甚至非人性的,没有可求证的价值。这一代作家发现了日常生活的这种“未名”状态,这一“未名”状态不是充满意义,而是惊人的无意义,惊人的虚无与颓废,它不同于《一地鸡毛》中理想价值失落后的虚无和颓废,而是乐在其中、无知无觉的虚无和颓废(正如朱文小说《磅、盎司和肉》中那个老太太运气之前的准备过程)。但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人”的存在处境被意外发现。换句话说,人们可以从日常生活中寻找到人的存在状态,也可能这存在状态本身是虚无的、荒诞的。它是美学的发现,并非是本质意义的发现。

李洱:你说的这些,我都能够理解。但我还是不能认同你说的,日常生活就是无意义的,没有是非的,非理性的,甚至没有人性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那个绵延了几十年,或者更长时间的“象征体系”和“道德秩序”,就是完全正当的,完全合法的,完全合乎人性的。事实显然不是这样。即便是《一地鸡毛》中的那个小林,他所过的生活也是有意义的。朱文小说惯常出现的那个人物小丁,他的生活你也不能说是没有意义的。进一步说,就算日常生活是没有意义的,那么对这种无意义生活的表现也是有意义的。但我又同意你的一个说法,那就是人的存在状态,确实能够在这种写作当中能够凸现出来。

我不妨举一个例子,比如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在这部书中,日常生活也被赋予了很高的地位,拥有正面的价值。与日瓦戈的日常生活相对应的,是革命的洪流,是乌托邦理想,是残酷的杀戮,是无尽的阶级斗争。它们大概也是你所说的“象征体系”和“道德秩序”的表现形式,当然是一种极端的表现形式。但如果你翻看一下与《日瓦戈医生》同时期的中国小说,你就会发现,我们这边的作家,几乎不写正面人物的日常生活。而只要写到日常生活,那个人物肯定是负面的,不是恶霸地主就是小知识分子,不是周扒皮就是余永泽,反正没有一个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