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黑丰(1)的对话:极简主义就是极复杂主义的另一种境界(第4/4页)

问:卡佛还说:“要是看到我写的小说(《大教堂》之前),读者能在某种程度上和自己联系在一起,被它感动……被提醒……我就高兴。”难道小说写出来仅仅是“被提醒”吗?您怎么理解卡佛的这一说?

答:小说如果能起到提醒的作用,就已经非常非常了不起了,不得了的。读者被感动,被提醒,这是伟大作品才可能具有的力量。这篇小说让我感动的地方,主要是对盲人的描写。盲人的教堂婚礼,盲人妻子的死,盲人和“我”谈话时的那种隐忍,盲人和妻子的互寄磁带,盲人来到之后跟妻子的那种脉脉含情。有意思的是,这不是通过第三人称来讲述的,而是通过“我”的那种带着醋意和敌意的情绪,一点点透露出来的。“我”的这种情绪反而让读者更能感受到盲人身上有一种奇特的精神力量,也正是由于这种力量,最后“我”才能够听任盲人抓住我的手,去画那个大教堂。至此,盲人犹如一个先知,一个临时的,倒霉的,更加倒霉的先知。哦,临时引导我们的先知是个倒霉的盲人!这也真够悬的。我很想说,这篇小说其实是在提醒我们,了解自己的处境,复杂的处境。只有伟大的小说,才能起到提醒的作用。毫无疑问,《大教堂》是伟大的短篇小说。

问:卡佛的生活是尴尬的。他说:“从我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开始,我就无时无刻不担心自己身下的椅子随时都会被人移走。”这种生存,“一直是我生活的常态”。所以,“我只能写短篇小说和诗歌,写那些我能一坐下来就写,快速地写,并能写完的短东西”。卡佛不能从容写作,他的日常现实让我疼痛、感叹。这是否说明卡佛在《大教堂》以前的小说是一种过于快餐,一种缺乏提炼、美感和深度思考的作品呢?请您谈一下他的早期小说。

答:我们能记住的,总是一个作家最好的小说。卡佛的小说我也搞不清先后,不能乱说。我记忆中他最后的一篇小说,写的是契诃夫的死。契诃夫死前想喝香槟酒,酒拿来了,瓶塞自己蹦了出来,于是房间里弥漫着香槟的味道。卡佛本人也即将告别人世,在死之前,卡佛曾经长久地站在窗前,凝望窗外的玫瑰。十几年前,我为此写过一段短文,题目就叫《卡佛的玫瑰与香槟》。其实那两个细节,那两个意象,意义非常接近。那时候,我还在高校教书。我给学生们讲了《大教堂》,也讲了这两个细节。有个女生突然流泪了。但我没有劝她,一来她显然不想让别人知道她流泪了,二来无论是契诃夫还是卡佛,都不会让人哭出声来,也就是说不至于影响到课堂秩序。我当时很感动,现在想起来仍然很感动。我想,卡佛写那篇小说,其实是在向前辈作家致敬,为今生的告别,也为来世的相聚。写作就是这样,你写了很多小说,人们最后记住的很可能只是几个细节,几个瞬间。但写作还是一代代传承了下来,从契诃夫到卡佛,再到后来的作家。一个作家,往往是在他的晚年,才有足够的能力在一个短篇小说中囊括他的全部经验,有如遗书。困惑和疑难在那一刻似乎悄然遁形,但是随后它们还会再次现身,要求后世作家作出表达。

问:您在写作上颇有成绩,尤其在知识分子叙述空间上。不知最近有何新作问世,可以给我们介绍一下吗?

答:我的情况?咱们有机会私下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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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黑丰,诗人,作家,《北京文学》杂志社编辑。1968年3月生于湖北公安。华中师范大学毕业。著有诗集《空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