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第一场(第3/4页)

众人再次举杯,雷恩也再次微笑,但心里却只盼望着能逃得远远的。他并未站起来,只用他极富感染力的男中音说:“我个人一直极其羡慕那些在人群之前应付自如的人。在舞台上,我们必须学会镇定自制,但在生活中,我却始终学不来这门面对众人、面对各种场面的艺术⋯⋯”

“雷恩先生,为我们说几句话!”喊的是埃亨。

“看来我是无法逃避了。”雷恩这才站起来,眼神明亮,原来的厌烦之色瞬间消失了,“我想,我理应发表一段循循善诱的动人演说,但作为一个演员,我没能跟上圣者的足迹,所拥有的,不过是舞台上表演的剧本,因此,我能说的,也仅仅限于我在舞台上的所学所能而已。”说到这里,他转身面对静静坐在他身边的德威特,“德威特先生,对你这样一个敏锐、情感丰富的人而言,你刚经历了人生最严酷的灾难考验。坐在被告席上,忍受着仿佛无尽的岁月的折磨,等待一声宣判。这个判决基于人们暧昧、不确定、屡屡犯错的认知,其结果是生或死。我以为,这无疑是人类社会所能加诸个人的最严酷的惩罚,然而你却充满尊严地忍受了这一切,真是令人赞叹不已。这使我想起法国出版家西耶斯一句幽默而苍凉的话,当人们问他,在恐怖时代他曾做过什么,他只简单地说:‘我只是活着而已。’如此简单的一句话,但我以为,只有真正热爱生命、理解生命的人,才能说得出这样的话来。”老演员深吸一口气,看看眼前一张张屏气凝神的脸孔,“忍耐是至高无上的美德,这虽是老生常谈的一句话,却是真正颠扑不破的真理。”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德威特更如一尊石像一般,他感觉雷恩的话直接切入他的身体之中,化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他也感觉到,雷恩这些话是只为他一个人说的,只对他一个人产生意义,只带给他一个人慰藉。

雷恩头一抬,继续说道:“既然你们各位坚持要我说话,那只有先向大家告罪,我喜欢引述前代哲人智慧之语的习性,可能会给如此欢悦的聚会带来不甚愉快的阴影。”他的声音提高了,“《理查三世》,这是莎士比亚剧作中不易普受赞誉的一部,但揭示了一个黑暗罪恶的灵魂仍拥有不失良心的一面,我以为,它锐利的洞察力仍让人感悟不已。”他缓缓转过头,看着德威特低垂的脑袋。“德威特先生,”他说,“尽管在经历了这几个星期的困难以后,你已洗脱谋杀的罪名,但进一步的真相尚未水落石出。对仍在迷雾中探索的我们来说,从某种意义上来看,杀人者已将两个可怜的人送入地狱,或者我该说,愿他们安息在天堂。然而,在座的我们有几个人曾认真思索过杀人者真正的心理?真正的本性?以及他灵魂的真实构造?毕竟——这样的说法虽然陈腐,但我仍要说——他仍是人,拥有属于人的灵魂。如果我们信任圣灵的引导,我们更该说,他也拥有和你我一般永生不灭的灵魂。在我们之中,很多人习惯认为杀人者必然是没有人性的怪物,而并不回头检视我们自己心底最隐秘的深处,也同样存在某些最敏感、最不可碰触的所在;即使最轻微的刺激,也可能使我们摇身变为一个嗜血的恶魔⋯⋯”

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个人都屏住气息。雷恩仍平静地说下去:“因此,让我们回头来看看莎士比亚所观察到的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戏剧性人物——那位畸形、满手血腥的理查王,这当然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个恶魔,然而,莎士比亚洞察万物的眼睛看到了什么?下面是理查王不失良知的自白⋯⋯”瞬间,雷恩整个儿变了,包括他的举止、他的神情以及他的声音。由于这变化来得如此突然、如此措手不及,盯着雷恩的每一双眼睛不由自主地带上了惊骇之色。狡诈、尖刻、狂暴、贪婪、绝望,这些表情使得他的脸变得扭曲、可怕,他平日温文尔雅的神态荡然无存,仿佛那原有的哲瑞·雷恩先生瞬间已被一个可怕的恶魔吞噬。他的嘴巴张着,可怖的声音倾泻而出:“‘再给我一匹马吧,包扎好我的伤口。上帝啊,垂怜我救助我!’”他痛苦地大声喊着,但声音马上又平静下来,不再激动,不再绝望,轻得几乎听不清,“‘还好,这只是一场梦⋯⋯’”每个人都像被施了魔法一般,入迷地跟随着雷恩声音的起伏跌宕。雷恩的声音继续传来,微弱却清晰无比,“‘噢,你这懦夫一样的良心,你惊扰得我好苦!蓝色的微弱光线,这不正是死寂的午夜吗,冷汗在我惊惧的脸上发着抖,为什么呢?身旁并没有谁啊,难不成我怕的是自己吗?我理查一向这么爱自己,也就是说,我不就是我吗?难道这里还会有凶手?不可能⋯⋯噢,不,我就是凶手。那就赶紧逃命去吧⋯⋯什么?逃离我自己?有道理,要不然我得自己报复自己。什么?自己报复自己?噢!什么假话,我是那么深爱自己的人。但我有什么值得爱呢?我曾经做过什么好事?噢,完全没有。其实我很恨自己,因为我犯下可恨的罪行,我是罪犯。不,不对,乱说,我不是罪犯,傻瓜,自己应该讲自己的好处才是;傻瓜,不要这么自以为是⋯⋯’”雷恩仿佛语无伦次地喃喃说着,但瞬间,他却激动而悲痛地自责起来,“‘我这颗良心伸出了千万条舌头,每条舌头都控诉我不同的罪,每一个控诉都指控我是罪犯。伪誓罪,罪大恶极;谋杀罪,罪无可遁,种种罪状,大大小小,一齐拥上公堂,它们齐声大叫,有罪!有罪!我只有绝望了⋯⋯天下再没人爱我了,即使我就此死去,也没人会同情我;当然,他们不会爱不会同情,我自己都找不到我有什么值得同情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