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第三部分)(第2/3页)

虽然四下都是召唤人心的大好机会,我却没有办法成为我在试验前夕所梦想的角色:我是游击队的最后一人;我是个犹疑、不满、笨拙的情人;文学并不是随兴、超然的技法,而更像一条让我无法启程的道路。我心中充满年轻人的欲望和紧张,却丧失年轻人的潇洒自若。时代突然成熟了,然而我自己的不成熟却也益加明显。

所以我的小说主人翁富有象征色彩,具备走回头路的意象:主人翁是个孩子。宾的目光充满稚气与妒意;在他眼中,「武器」与「女人」都是遥不可及、无法理解的。在恶鬼幢幢的世界,我的哲学着意擢升,我的诗学企图转化,然而我的滥情却增添了地狱般的绝望色彩。

写作时,我将小说事件置于写作风格之上。我最喜欢的意大利话,就是「在家里就不说正统意大利话」那种人的语言。我在写作的时候,努力将自己想象为自学的写作者;这种写作者如何书写,我就照办。

《蛛巢小径》就是从这种完全缺乏特性的情境中产出,一方面带给我几至折磨的苦痛,另一方面又供我想象吹嘘。如果时至今日我还能在书中找出任何价值,大概就是以下这种小说人物的形象吧:这种小说人物的生命能量仍然暧昧,既具有「少不更事」的困窘,同时又陷于流浪者和社会边缘人的穷绝。

我说,我们那时候的文学出自于穷困处境。不过,与其说我在讨论一种意识型态的行动,不如说我想谈谈一种深化于吾等之辈的事物。

今天,写作已是一种寻常的职业。小说是一种有「市场」、有「供」

「需」的「商品」。小说被广告促销,可扬名立万,有公式可循。意大利小说全部达到「一种不错的平均水平」,置于这个易于满足的社会中,算是浮妄的商品之一。若要在此时此刻怀想当年文学精神,就很困难了──那时候,我们还试图开创新的小说体呢,并且完全倚赖亲手打造。

我一直提及复数的「我们」,不过我已经解释过:我所说的意念是四分五裂的,而不是有志一同的;是从各个省分纷杂角落孕生出来的;并不具明确共通的理念,就算真有共通理念,也是残缺而暂时的。除此之外,这种理念可以说是一种传播广远的潜能,在空中漂送。然后随即绝灭。

在1950年代,文学景观为之大变,先是大师的变动:帕维瑟去世;维多利尼因为反对立场而封笔;谟拉维亚(注21)走入不同的文学脉络,展现不同的文学意义(不再是存在主义,而变成自然主义)。意大利小说走上一条哀惋的、中庸的、社会学的路途。我们终于都为自己挖出一个个可以安身的孔穴,或多或少得以安适(或者该说,我们发现得以逃逸的路线)。

但,当时还是有人坚持那条原先的、碎裂的史诗之路。大致说来,这些人是比较孤立的,是留住气力的局外人。其中最为孤立的一位,成功写出一部我们人人梦寐以求的小说──本来,我们对这种小说已不再抱持期盼了。费诺里奥(BeppeFenoglio,注22)就写出这样的小说,《战士钱宁》(IlpartigianoJohnny),可惜未能完成。他在四十几岁的时候去世,死后此书才得以出版。

这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几乎可说是我的第一份写作成品。如今,我该如何谈论它呢?我会这么说:最好避免写下自己的第一本书。

只要一个人还没有写出第一本书,就拥有自由──这份自由,写作者毕生只能享用一次。在写作者其实还没有被别人定义的时候,第一本书早就定义了写作者。而这种定义,是写作者可能终其一生都要背负的──面对这份定义,写作者可能会试图加以肯定,或加以延伸,或加以修正,或加以否认……但,写作者永远没办法消灭这个定义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