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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屋”和“鹰岩”像两个对峙着的巨人。他总把这栋房子称为“巨鹰之家”。奇怪“白屋”和“鹰”之间的关系,它的主人姓殷,面对着“鹰岩”,是有意,还是无意?小时候,总觉得住在白屋里的人又神秘,又幸运,又与众不同,似乎比所有的人都要高一等。现在呢?老屋的外墙早已灰败,上面爬满了绿色的藤蔓,拱形的窗口,看不到窗纱,也看不到人影。倨傲的老屋只剩下了一份难以描述的寂寞和冷清。昨天,父亲轻描淡写地说过:

“知道吗?白屋要拆掉了,有人投资,在这儿盖一家观光旅社。”

他凝视那老屋,那楼上是一排窗子,从右边数去的第三个窗口,有个女孩曾倚窗而立,有个女孩曾倾听海鸟的啁啾,有个女孩曾弹奏着钢琴,用软软的童音,唱一支好单纯、好细致的歌:

彩霞满天,

渔帆点点,

海鸟飞翔,

海浪腾喧,

对此美景,

惜取少年!

彩霞满天,

落日正圆,

今宵过去,

还有明天,

珍惜光阴,

把握少年!

是的,彩霞满天!这海岸是朝西的。每到黄昏,落日就又圆又大又灿烂,镶着一圈金边,往海面缓缓沉落。而满天云彩,全被落日染成了绚烂的、亮丽的、变幻莫测而光芒耀眼的色泽。从小,他就被海边的黄昏所捉住,他常常屏息地站在海边,一瞬也不瞬地注视着那落日沉进海洋和那满天的彩霞,逐渐变成黝黯的暮色,体会着造物的伟大,宇宙的神奇和那日升日落、潮来潮往的玄妙……他常看得那么出神,那么专注,以至于忽略了身边那小小的“影子”。是的,她是他的“影子”,曾伴着他看落日,伴着他看彩霞,伴着他迎接暮色……

如今,那女孩呢?他闭上眼睛,不由自主地一挥头,过去的都过去了!弹琴的女孩,捡小麻雀的女孩,白屋里的女孩,到岩洞里找他的女孩,陪他看落日的女孩,跟着他走往世界尽头的女孩……是已经消失了,再也找不回来了。他垂下眼睛,强迫自己把目光从“白屋”上移开。用脚尖踢了踢脚下的沙子,他无意识地呼出一口气,抬起脚来,他离开了那伫立之地,在林中茫无目的地走着。他似乎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然后,他忽然站住了,记忆的底层,有一点小火花在闪动。他四面搜寻,终于,他看见了那棵林中最古老的大树,有虬结的树干,如云如盖如亭的枝丫和树叶,他奔了过去,用手扶着那树干,他围绕着它找寻,树干上有层青苔覆盖,他小心地去剥落那青苔,然后,他找到了!在树干的根部,有块老早老早被刀子削剥的痕迹,那痕迹上,是一片模糊的阴影,仿佛可以看出字迹。他蹲下身子,仔细地去辨认那用蓝墨水写下的字,什么都看不清了!只是一片模糊的阴影,一些污染的痕迹,没有字,没有蓝墨水,他瞪视那痕迹,在内心的刻版上,却清楚地重印出那两行字:

女生爱男生,羞羞羞!

殷采芹爱乔书培,羞羞羞!

就为了这两行字,当初这儿曾经发生多大的一场“战争”,他一个人打三个人,被打得鼻青脸肿昏天黑地,简直是第三次世界大战。他还记得自己被打倒在地上,躺在那儿动弹不得,肇祸的人一哄而散。然后,就是她了,那女孩悄悄地、怯怯地、无声无息地靠近了他,拿着条小手帕,枉然地想弄干净他脸上的血痕和污渍。而他,他怎样呢?他对着她一阵狂吼大叫:

“走开!你这个倒霉鬼!碰到你就倒霉!你最好离我远一点!走开!走开!”

至今记得她当时的神情,小脸蛋涨得通红,乌黑的眼珠被一池清泓所淹没,小嘴巴瘪呀瘪的,终于“哇”的一声,痛哭着跑走了。

这就是当年的自己!有一颗坚硬的、残忍的心!有一副倔犟的、鲁莽的个性!有一份易感的、可怜复可叹的自尊!从小,他就是个孤僻的、矛盾的怪物!怎么值得一个女孩毫无理由地崇拜和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