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后一个委任(第4/6页)

他试过借酒消愁,试过信善遁空,但最后都解不去他的心结。

再后来,日子一天天消磨,心智一日日崩溃。

年轻修士成了老修士,老修士痴痴癫癫,每一天都能回想起自己丢下同袍临阵脱逃的那一瞬间,他被彻底逼疯了,他在癫狂中砍了自己的腿,他以为这样就能改变过去,以为这样当年的自己就不会转身而逃。

可是没有用。

老头子疯的越来越厉害。

快八十了,那么多年,他就没日没夜地守在重华桥边。守在大军归师必经的这一条路上,一双浑浊的老眼,永远张望着远处的地平线。

没人知道他在等什么。

直到那一天,顾茫第一次作为主帅得胜凯旋,鲜红的披风裹着精光铠甲,骑着金翅飘雪马,纵着浩浩汤汤的军队踏着滚滚尘烟而来。

重华桥边的那个肮脏腌臜的老头,忽然比顾茫先前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精神。他拖着断肢挣扎着直起来,努力朝他们挥着手,热泪盈眶地喊着:“回来啦!你们可算是回来啦!”

随行奇道:“这老头在说谁?”

顾茫左看看,右看看,只看到自己,还有身后风尘仆仆的同袍手足们。

顾茫思忖未几,忽然心中一动,骤然明白了老家伙一直在等的是什么——

他是在等,等当年那些被他抛弃的兄弟们能够踏过几十年的时光,意气风发鲜衣怒马地回城。

老家伙一直在候着。

所以顾茫当时下了马,走到他跟前,老头儿仰头望着他,阳光刺在老家伙昏花的眼睛里,老家伙呜呜地就哭了,一边哭,一边冲着顾茫磕头,一边又挪着想要过去抱住他。

陆展星那时候啧了一下嘴,说:“茫儿,脏死了!”

顾茫道:“没事。”

他抬起手,摸了摸那老家伙的头。

人都有软弱的时候,都会犯错,逃兵为他的逃离煎熬了大半生,顾茫想,已经够了。

老家伙就豁着他那张漏风的嘴,哭得歇斯底里地,一会儿管顾茫叫“小赵”,一会儿又管顾茫叫“小陈”,“小冬瓜”。

顾茫一一都应了,打那天起,老家伙就安生了。

他还是有点疯,但不再直勾勾地看着地平线,他开始像个正儿八经的臭要饭,会对过往的人笑,颠着一只脏兮兮的破碗,唱着他的莲花落。

“……”顾茫紧了紧裹着陆展星头颅的布包,走到重华桥的尽头。他知道,今天或许是他最后一次路过这个老叫花的身边了。

“老伯。”

老叫花今日收获颇丰,讨饭的破碗里搁着一只大馒头,怀里还揣着一张饼。他其实并不记得顾茫是谁了,虽然顾茫当年班师回朝时解开了他的心结,但他毕竟年纪大了,又被执念折磨了那么久,他并不记得当年是哪一位将军下了马,愿意宽恕他这个罪人,愿意当他的小赵小陈小冬瓜。

因此他仰着头,傻呵呵笑着,很闲适地看着顾茫。

“老爷,给点赏啊。”

顾茫也低头看着这个臭要饭的,看了一会儿,他也笑了。

“如今愿意跟我说话的人,也就只有你了。”

说完把乾坤囊里的所有细软贝币,都递给了老叫花子。

顾茫道:“走啦。”

他起身,起身的一刻却被老头忽地攥住了手腕。

“怎么了?”

老头子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又好像并没有意识到什么,最后哆哆嗦嗦地伸出那只鸡爪子枯木头般的手,从怀里摸出那张脏兮兮的饼子。

献宝似的,满脸褶子都溢着笑。

“给、给。”

“给我的?”

老人像是因为接近天命,有着常人所无的知觉,不住地把饼子往顾茫手里塞:“带着、和你兄弟、路上吃……路上吃……”

顾茫怔住了。

或许老人和孩子的眼睛是可以看到鬼与未来的。

他看着那张皱纹密布枯缩如核桃的老脸,半晌,慢慢地整顿出一个笑,从老叫花子手里,接过那张故国的炊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