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课程(第5/5页)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看了学生一眼,问:“我就要死了,是吗?”学生点头。他又问:“那我为什么还要去关心别人呢?难道我自己没在受罪?”

这是一个最尖锐的问题。莫里老人自己回答道:

我当然在受罪。但给予他人,能使我感到自己还活着。汽车和房子不能给你这种感觉,镜子里照出的模样也不能给你这种感觉。只有当我奉献出了时间,当我使那些悲伤的人重又露出笑颜,我才感到我仍像以前一样健康。

这样,他就道出了生命的本质意义,在我看来,这就是莫里老人最后课程的主旨。

因此,学生懂了:老人的健康心态不仅仅是心理调节的结果,他有一种更大的胸怀。床边的人在为他的病痛难过,他却因此想到了世界上比自己更痛苦的人,结果全部自身煎熬都转化成了关爱;学生不止一次发现,原来为了分散他的病痛而让他看新闻,而他却突然扭过头去,为新闻中半个地球之外的人在悄悄流泪。

老人的这种胸怀,是宣讲性的,又是建设性的,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在建设。因此,请原谅他把最后的课程延宕到如此危急的时分,他的有些感受,是刚刚才获得的。譬如他此刻又流泪了,是为自己没有原谅一位老友而后悔。老友曾让自己伤心,但现在他死了,死前曾多次要求和解,均遭自己拒绝。现在莫里一回想,无声地哭泣起来,泪水流过面颊,淌到了嘴唇。但他立即又意识到,应该原谅别人,也应该原谅自己,至少在今天,不能让自己在后悔中不可自拔。人生,应该沉得进去,拔得出来。

这是一种身心的自我洗涤,洗去一切原先自认为合理却不符合关爱他人、奉献社会的大原则的各种污浊,哪怕这种污浊隐藏在最后一道人生缝隙里。他把自己当作了课堂上的标本,边洗涤、边解剖、边讲解,最后的感受就是最后一课,作为教师,他明白放弃最后一课意味着什么。

由此想到天下一切教师,他们在专业教育上的最后一课都有案可查,而在人生课程上,最后一课一定也会推延到弥留之际,可惜那时他们找不到学生了,缥缈的教室里空无一人,最重要的话语还没有吐出,就听到了下课铃声。

毕竟莫里厉害,他不相信一个教师张罗不出一个课堂,哪怕已到了奄奄一息的时分。果然他张罗起来了,允许电视镜头拍下自己的衰容,然后终于招来学生,最后,他知道,这门课程的听讲者将会遍布各地。既能在任何时候准备讲课内容,又能在任何情况下设计讲课环境,这才是真正合格的教师,瘦小的莫里当之无愧。

一天,他对米奇说,他已经拟定自己墓碑的碑文。碑文是:“一个终身的教师。”

十分收敛,又毫不谦虚。他以最后的课程,表明了这一头衔的重量。

现在,他已在这个碑文下休息,却把课堂留下了。课堂越变越大,眼看已经延伸到我们中国来了。我写这篇文章,是站在课堂门口,先向中国的听课者们招呼几声。课,每人自己慢慢去听。

正要搁笔,脑海中怎么也挥不去远方老人的身影。他在调皮地眨眼,说“我早就知道你想打我”,说“千万别把我烧过了头”……那么,我们真的不要在另一个意义上把他“烧过了头”,即便大家都接受了他的课程。是的,他只是一位普通的教师,讲了一辈子课,最后一课有关人生。

余秋雨

199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