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三和楼(第2/4页)

◎大师杜拉萨

五月末的一天,杜拉萨趿拉着拖鞋走进我房里,直愣愣地问我:“听说你是个作家?”我说不敢当,混饭吃,混饭吃。他昂着头一翻白眼:“有什么作品呀?出过书没有?给我看看!”我暗暗恼怒,想这家伙怎么一点礼貌都不懂,支吾了两句把他打发走了。

后来在楼里又见过几次,他总是冷冷地翻着白眼,爱理不理的,一副讨打的模样。那时他在拉萨做一点小生意,经常指挥工人往楼里搬货,嘴里骂骂咧咧的,样子十分粗鄙,偶尔也有心情好的时候,用的词极为文雅:“万楼之楼,起于垒土,晓不晓得哦你们?搞快搞快!”我听了总是冷笑,想穷措大也敢假扮文士,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有次我在小重庆房里聊天,杜拉萨拿着手机一飘一飘地从门口经过,嘴里大声嚷嚷:“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嘛,你觉得他阴险,他还觉得你阴险来!”一股浓郁的四川味,小重庆忍俊不禁,说老杜那个神经娃儿又发神经了。一屋子人都大笑,我也嘿嘿地笑了两声。

有一天拉萨报纸上登了我的一则专访,杜拉萨看到了,拎着报纸就来找我:“你就是这个人嗦?”我说对,他点点头:“你那本书我看过,就是那要成都什么什么的。”我心里大快,咧嘴就要笑,他又翻起了白眼:“写得很一般嘛,算不得什么好作品,对吧?”这问题就没法回答了,当着铁匠骂大锤,我当然不会高兴。他沉思半晌,忽地抬起头,斜着眼评价我:“你呀,你就是个网络写手!”我大怒,猛地挥手:“行了行了,我要休息了,你出去吧。”他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拖鞋踏踏地响,我气不打一处来,看着他得意洋洋的样子,恨不能抄起凳子来给他一下子。

从那以后他就开始冒充我的精神导师,隔三差五给我发条短信,说一个真正的作家要具备三种品质:宽广的心胸、敏锐的洞察力,以及对善的向往。发完了不过瘾,过来咚咚地捶我的门:“短信是我发的啊。”我不理他,直接删掉。他还是不断地发,意思都差不多,“要虚心,戒骄戒躁,不要因为有了点小名气就忘乎所以”,等等。

我实在忍不住了,恨恨地回了一条:“别费心了,大师,我这德性是改不了了。”他没读懂我的意思,反倒觉得我有自知之明,是个可造之才,兴冲冲地冲过来与我谈心,一半在夸,一半在骂,我无计可施,也不能跟他打架,听得眉骨倒竖。他讲了半天,突然大发感慨,说满世炎炎,只有他的心埋在冰雪之中。这话有点意味,我改成“天下炽热,此心独凉”,半偷半窃地写在自己的书里。

藏漂大多孤独,他是个老光棍,长夜难熬,经常在凌晨时分给我发短信,这些短信内容各异,有人生感慨,有文艺批评,还有一些是他的诗。这人有点古文功底,做的诗都不算差,可惜我当时过于狭隘,看过了就算了,心里还暗暗笑他迂腐。

迂腐的人注定做不好生意,还没到十月,杜拉萨的公司就快垮了,那些天他总是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天天揪着头发算账,没事就拿拳头捶墙,连房租都交不起了。物业公司的小会计天天追着他逼债:“都两个月了,你还不交,到底想怎么样啊?”杜拉萨一脸媚笑,拱着双手央告:“哎呀刘会计,再宽限几天嘛,再宽限几天,我一定交。”小重庆他们常常奚落他,我也在一边笑。

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跑的,十月底的一天,房东上来砰砰敲他的门,敲了半天没回应,干脆一脚踹开,满楼的人都拥过去看。只见房东叉着两手骂娘:“王八蛋!一声不吭就跑了,就给我留下这么一堆破烂!王八蛋,还欠我三个月房租呢!”那是我第一次进杜拉萨的房间,房东没说错,屋里确实是一堆破烂:一个保温杯的盖子、一把磁汤勺、一条洗得发白的床单,床头上还有两本书:一本《文艺理论与批评》、一本《历代诗话续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