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6页)

马林生在儿子的连串诘问下萎缩地低下头,“我知道,你从心里,从来都是瞧不起你这个爸爸的。”

“你从来就不能正确认识自己!”马锐高声嚷。

泪水从儿子双眼再次涌出。父亲的委琐、自卑如同他的蛮横、狂暴同样令他厌恶。不管怎么说,瞧不起自己的父亲只能使儿子内心更痛楚,尤其是这一念头由于父亲的所为愈发使打消它成为不可能。

马林生完全被儿子怒视他时的狰狞嘴脸惊呆了。他没想到儿子竟会对他说出这么一番大人都很难说出的骇人听闻的话,讲出这么一通他当孩子时闻所未闻连想都不敢去想的道理。这道理是那么冷酷,毫不留情地将他所做的一切可以称之为功绩、功德的东西一笔抹杀。正是这道理中所包含的那些虽然冷酷但接近事物本质的东西令他惊惧不已。

看来他不是第一天想这些事了,他的的确确在成长,以令人瞠目的速度在成长,就像一只虎崽子已开始向人龇出新长出来的獠牙了。

马林生震惊得已无心再哭。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你的父亲?这是生你、养你的父亲啊!”马林生嚷。

“嘁——”马锐牙疼似的抽了抽嘴角,半边脸痉挛地抖了一下,转身进了里屋,“全白说了。”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马林生如痴如呆地扭脸问夏家夫妇。

他脸上流露出的一个父亲丧子般的悲哀与绝望,令所有为人父亲者为之黯然神伤。

夏青亦不忍再睹。她似乎也为马锐的行为感到羞愧,似乎不肖的是他们全体,她红着脸抽身逃也似的离开了马家。

“儿子就是狼,这你应该明白,长大了必要踹窝。”夏经平不知如何安慰才是,脱口一句民谚。

“他从前不是这样,他从前是个懂事的孩子……”马林生兀自喃喃自语,盲人似的摸索着在桌边坐下。他的心像遇到侵袭的蚌壳紧紧夹在一起,血液似乎都不流动了。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什么时候开始变的?他的样子真可怕,我都认不出他了……”

“谁造成的呢?”夏太太在一边冷笑着问。

“是啊,谁造成的?”马林生一脸茫然。

“你自己!”

夏经平忙拽了下妻子的衣角,夏太太一巴掌打开他的手。

“都闹到这份儿上了,还不肯说实话吗!”夏太太气呼呼地冲马林生说,“现在知道什么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了吧?你前一阵儿不是挺得意的吗?让我们大家都向你看齐,都跟你一样和孩子交朋友论哥们儿。”

“难道我错了吗?”

“你错没错咱们看事实。你先不把自己当爸爸,孩子怎么能尊重你?孩子毕竟是孩子,懂得什么好歹?平时一天三顿地给他讲道理他还备不住要出点事,这回可好,大撒把没人管了,那他还不上房揭瓦?乱子出在孩子身上,根源可在你那儿。”

“该怎么说怎么说,”夏经平开口,“林生,你跟孩子玩的那一套真是有些造次、欠考虑了。”

“你是一时痛快了,气象万千了,闹得我们孩子也不服管了。我一说她,她就回嘴:你瞧人家马锐的爸爸。净拿你来压我们,搞得我们两口子暴君似的。我早对你有意见了。这么干不行。一家之内要没个规矩,不分尊卑长幼,那还不乱了套?怎么样,你现在也尝到苦头了吧?孩子真跟你没大没小的拿你当他的小朋友一样对待你也感到不舒服了吧?你这叫咎由自取——话说回来,你们到底为什么吵得这么厉害我还没闹清呢?”

“是啊,到底为什么呀这么你死我活的?”夏经平也问。

马林生闻言一愣,他也一时想不起是为什么了,光顾使劲哭使劲吵使劲生气了。片刻之后倒是想起来了,可一旦想起又发现这起因实在微不足道,实在有些无聊,事情小得都不好意思向外人道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