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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根老爹在立冬那天早上死了。

米根老爹的儿子去抱米根老爹到灵床上,儿子觉得父亲轻轻的,像一个婴孩那么重,他惊讶地张了张嘴,用目光去寻母亲,就见自己的母亲正用圣母一样慈悲平定的目光注视着他。

于是,米根老爹的儿子收住目光里的惊讶,把父亲那轻如婴孩的身体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身体上。

沉默者

我表婶对我说,她看见我表叔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表叔,往后五十年,这喜欢都没减去一分。表婶说,一个女人嫁给啥样的男人,是天注定的。

沉默了一会儿,表婶叹息一般地说:“其实你表叔也喜欢我,要不他能那样对我笑?”

“咋样对你笑?”

“牙齿那么白,眼睛那么亮,一门心思地看着我!”

我表婶就这样对表叔一见钟情。

表叔呢?当他得知这个对母亲殷勤备至的女子就是母亲为他挑选的未来媳妇时,他急了,怒了。为了表示反抗,他即刻返回部队,两年都不曾回家。两年,他以为自己扭转了局面,但是,当他的老母亲带着那姑娘找到远在新疆的部队时,他才知道,自己始终拗不过强硬的母亲。

“你和部队首长的女儿自由恋爱啦?”老母亲大声嚷嚷,“首长的女儿咋能不讲道理呢?咋能仗着自己当官的爹欺压老百姓的闺女呢?”

几句话,就让我那可怜的表叔复员了。

表叔即刻恢复了农民身份。

重新挑起扁担,上岭、下河,表叔沉默得像他的影子。他的目光不和任何人对接,他挺直着腰来去,仿佛空气都无法亲近他的身体。

母亲看中的姑娘娶进了门,表叔和没说过一句话的表婶拜了天地。婚礼当天的气氛热烈却又怪异。所有人的热情遇上表叔的冷脸,都变得潮湿了,试图解读表叔的目光穿不过他的脸皮,没人能看透他的心。表叔不对生活作一句点评,他的沉默又使旁人心生同情,觉得他是委屈的:他是可以留在部队的吧?他是可以不当农民的吧?他还可以娶部队首长的女儿吧?可如今,咳!咳!

即便我,也是遗憾的,表叔从此不再去新疆,我也不再吃得到那么甜的葡萄干、无花果干了,那些包装精美,内容神秘的礼物带给我的惊喜也将不再有。我对着天空吹了一个泡泡,看着那个泡泡破裂消散,觉得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会破灭,不由心生伤感。

现在,即便我的表叔是农民了,他也和周围的芸芸众生自然区分,他有着见过大世面的气质,连他的沉默,也似乎格外有力量。他娶的媳妇美丽、贤惠,但她没念过几天书,她还是不能和部队首长的女儿比。

他的老妈,真是糊涂呀。

我表奶在二十年后离世时总结表叔的婚姻,她说:“他们当初都怨我糊涂,做了糊涂事,你们看我为我儿子挑了一个多好的贤惠媳妇。部队首长的女子,不行的!”我表奶的逻辑是,男人的福气就是娶个一心待他好的女人,她给表叔找了一个能一生待他好的女人,准没错。

还是说表婶吧,哪怕爱表叔爱得委屈,表婶却说,表叔是她的命,一个人,要听命。表婶从不灰心,她心劲十足地相信,表叔已经是她的人了,表叔的身与心,迟早也是她的。急啥?不急。

表叔伺候地里的庄稼,格外尽心用力,茄子几行、辣椒几行、豆角几块、大葱几列,列队成行的庄稼阵挂紫披红、绿意深浓,仿佛神气十足的兵阵,随时可以正步前进,放出嘹亮的呐喊。表叔只有在看着他侍弄的那些庄稼时,目光里才盛满无限深情。

表叔在庄稼地里干活时,晌午不到,表婶就早早提一个竹篮来,竹篮里是葱油煎饼和一碟咸菜,另一只手上是一小罐米粥。走到地头,表婶向地深处呼喊:“开饭喽!”然后她坐回到树荫里,目光里波光潋滟,就那样看着表叔,直到表叔走出他的庄稼地,走到她的竹篮跟前。看着表叔吃光喝净,表婶脸上的满足和欣慰让野草都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