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书狂(第2/2页)

也有些人是能掐会算,或是嗅觉灵敏的,大体上总能码准大批新书开卖的时间。星期天概率最大。一九七七年初秋的某个星期六,一朋友告我第二天新街口,南京最大的那家新华书店有一大批西方文学名著发售,也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我平日只要无事,总是日上三竿才起,那天居然五点多就挣扎着爬起来,早饭未吃,牙不刷脸不洗就出门。六点钟不到就到那儿,路上还没什么人,除了买菜打豆浆油条的,就是下夜班或上早班的,再不就是倒马桶的。满以为起了个大早,不想赶了个晚集:门前已黑压压聚集了一两百号人。有拿着书报在看的,有两眼向天背外语单词的,也有交流书情,猜测今天会有何书出售的,“一星期前上海卖《大卫·科波菲尔》,南京没卖过,今天该有卖的吧?”“上次排队到跟前,《红与黑》卖完了,不知会不会有新到的拿出来卖?”诸如此类。像提前暖场,说得人心里痒痒的。书店应是八点半开门,到八点多,人越来越多,里面有工作人员出来让排队,人群一阵骚动,万众一心齐向前,结果队没排成,将店门挤得水泄不通。书店一看这阵势,哪里敢开门?一直到九点,还没动静,大概在想对策哩。这边等着买书的已是一片哗然,高喊“开门”的有之,脸红脖子粗冲着里面质问的亦有之,其情其景,让我想起《闪闪的红星》围攻囤粮居奇的一幕,领头的拍着米店上着的门板大嚷:“为什么有米不卖?!”

书店采取的对策是转移阵地,九点钟时有人执了喇叭出来说,书改在不远处的体育馆出售,请到那边排队。你可以想象当时的群情激愤。不过大多数人是现实主义者,争个一两句即回过神来,再不讲理,撒开腿就往那边跑。不像是一群读书人,有几分像暴民。

移往体育馆是有道理的,盖当时体育馆的售票窗口都是水泥墙上开出的拱形小洞,还没小脸盆大,与玻璃柜台相比,在里面就像待在掩体里卖书,安全性方面有天壤之别。我没看见书是怎样运到里面去的,也不知道在不知里面究竟有哪些书又不大看得到的情况下,隔着那样一个窗洞,交易是如何进行的。只记得来了专门的人维持秩序,并且晓谕众人,不排好队书就不卖。威逼利诱之下,一条足有两百米的长龙终于形成,而当十点多钟前面终于开始发售时,人群又复汹涌向前,队形仍在,只是长度骤然缩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忽地消失,后面人的胸贴着前面人的背,几乎喘不过气来。我经历了一生中与外人身体最最亲密的接触,挤压之下,分明觉着胸口的一颗纽扣嵌进肉里,疼得很。

将近十二点的时候,我终于艰难地推进到窗口。里面营业员报了些书名,我问还有什么,回说都卖完了,于是,在花了六个多小时的工夫之后,我捧回了原先并没想买的《汤姆·索亚历险记》、《唐诗三百首》和一套《一千零一夜》。

好多年后,我不止一次向学生说起那回买书的经历,一边说,一边觉得自己像个忆苦思甜的贫农老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