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襟危坐读《金瓶》(第2/2页)

第二次去资料室,发现这里有一只蹊跷书橱,虽说书库里多为书架,书橱却不是没有,所怪者唯独它一把锁锁将起来,看看里面货色,也就猜到几分:“三言二拍”、《俊友》、《小酒店》、《娜娜》、《隋炀帝艳史》、《包法利夫人》……都是昔之所谓“黄书”。这时“思想解放”已非一日,《读书》杂志在倡导读书无禁区,然“遗留问题”总得一个一个解决。想来这一橱书便是“文革”扫黄遗产,百废待兴,解“黄”洵非当务之急。摆在那里,倒让人知道,读书禁区,曾有多大。但《红与黑》也在其中,却是出人意表,或是设限时“宁可错杀三千,决不错放一个”,也未可知。《金瓶梅》养在深闺,则应在意料之中,盖橱中诸书虽有黄毒,相比之下,却是小巫大巫。有剧毒者,待遇自然非比寻常——乃是在一只绿色保险箱里藏身。

资料员费一番功夫打开保险箱,取出的却是蓝色封套的线装书,两函二十册,我应有如对故人之感,因那正是影印万历本《金瓶梅词话》,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版的,十年前读的“抄本”,就是由它衍生。可怜我相逢未必曾相识,竟然不知。这一版据说印得极其有限,专供某级以上的高级干部。高级干部政治觉悟高之外何以抗“黄”能力亦高于常人,可以不问,尚有几部流入学术机构,以备研究之用,全不顾当时研究者多是待罪之身,就已应被视作法外施恩。

“予生也晚”倒成了幸运,非高干非专家也能一睹真容,不料恭逢盛世,我的“研究”却不能正常进行。书不能外借只能坐读只是其一,其二是当时并无阅览室,借书处仅有长桌一张,就在借书柜台前,人来人往,正当要冲。“雪夜闭门读禁书”,自然“不亦快哉”,大庭广众读黄书,滋味如何?要命的是常有熟人经过,作为寒暄一部分,要问所读何书,一遍遍回答则不啻晓谕众人,这家伙在看黄书。然有问不能不答,答了便有人凑上身来,陪着看上两眼。这一看更让我浑身不自在。《金瓶梅》黄毒,遍于全书,稍翻几页,便现色相,陪读者或者无意,我则不免心虚,好像时时有被抓“现行”的危险。

如此这般,读书成为受罪,才读两册,已生倦意。《金》书与我的研究,怎么也是间接关系,下这么大功夫,似无必要;有读“精华本”的经历在前,也算曾经沧海,猎奇犯禁的冲动也有限。但费了精力争来的权利,弃之可惜,而《金》书本身,确有可观。所以还是硬着头皮读,每星期总有两三日去到资料室,每次两三小时,端坐而读,一脸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看到应伯爵插科打诨,尚会不由笑出两声,看到西门庆潘金莲在床上折腾,表情却只有越发地严肃正经,——下意识里也是要以这表情,以正视听。如此前后二十多天,资料员开保险箱计二十余次,《金瓶》工程,终于大功告成。

平日读书,最喜卧读,再正经的书也是枕上读之。这一次居然能每日端坐两三小时,也是奇事。想当年,斜倚枕上学《毛选》,现而今,正襟危坐读《金瓶》。效果如何呢?不问可知。目不斜视,反倒难得其中三昧。看来维持端正坐姿、严肃表情,也需不少精力,若有余裕,本当看出更多精彩,再有余力,回想多年前所读抄本,将那些黄段子还原,这段当在“兰汤邀午战”,那段应入“醉闹葡萄架”,也未可知。但是哪里能够?现在还有印象的似乎只有一鳞半爪,有一句却记得,当时曾抄下:

那妇人独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望见武松正在雪里,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

“乱琼碎玉”是滥调,我不喜,但整个句子却好,入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