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听见(第6/18页)

“凶手又将尸体拖行了几十米,扔到水沟里,用树叶遮盖。”

我焦急地拨开人群,跟在小李的后面到了验尸房。小李先进去,然后回头看我。我站在门口,看着床上躺着的那个人。

身体盖着白布。

右脚的脚趾头露出来,大拇指的指甲上涂着蓝色的指甲油。那个指甲油我也用过,过年的时候我们一起买的,当时我选的胭脂粉,她选的宝石蓝。

我缓缓地走进她,然后站在那里揭开了一个角,看到她的脸。

她的脸泛着青紫色,并没有像外头的人说的那么不堪,面容很安详,侧脸颊有一个擦伤的伤口。

我原先听着他们的话,无论是妈妈说的,还是小李说的,甚至是外面警察说的什么,我都觉得不是太伤心,因为我从心底还没相信会是真的,直到看到这白布下的脸。

这一刻,我蓦地觉得胃开始痉挛,有一股热流汹涌而上,一下子到了喉咙里,我捂住嘴,飞奔到外面,扶着墙就开始吐。

可是胃里根本没有东西,除了一滩胃液,什么也没吐出来。

我从小就不是个胆小的人,爸爸的尸体也是我去停尸间辨认的,时隔五年之后,我的脑子居然将两个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开始是爸爸,后来是陈妍。

爸爸说:“桐桐,你是爸爸的宝贝儿。“

陈妍说:“一个人多好,无忧无虑的,而且我还有其他理想。”

然后,我开始抽泣。

哭着哭着,我又吐,直到有人拉起我,把我架了出去,再拨开人群,将我带到最外面。

那个人捧着我的脸,一次又一次地用手替我抹去眼泪说:“薛桐,不哭了不哭了,不哭。”他的手指打湿了,换手背,手背打湿了又换手掌。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笨拙过。

他可以一口气回答出对我而言是天文数字的四则运算。

他可以站在台上对着下面的国内外专家,不卑不亢地回答一切刁钻的问题。

他可以很轻描淡写地叙述自己的生理缺陷。

他可以在他的领域让很多人景仰。

可是当我哭得几乎要忘记呼吸的时候,他似乎一下子手足无措了,像一个做错事的大人,用不太娴熟的技巧哄着小孩,嘴里只会重复着说“不哭”这两个字。

虽说我们站在暗处,依然偶尔惹得旁人侧目。于是,慕承和跟小李要了钥匙,打开车,陪着我坐在后排。

我抽噎了老半天,终于平静下来了。

月光透过楼与楼之间的缝隙洒到地面,我将脸转了个角度,看到了那半轮弯月。对面有一栋陈旧的居民楼。不知道哪一户的人回家后,使劲地关了下门,于是几层楼的声控灯全都亮了,过了片刻,那橘红色的灯又整齐划一地熄灭。

我说:“我小时候觉得声控灯很奇妙。我们家从县城里搬到市区,才第一次知道有这种东西。那时候,小小的事情都会让我很好奇,所以一个人在楼道里不停地地弄出响动,让它亮起来。后来还渐渐地做实验,想知道究竟多大的声音能刚好让它亮。”

长大之后,我觉得很多人的心都像这个声控灯,在等待着能冲破它界限的声音,一旦出现,就会满室光芒。可是在白天的时候,对着太阳,它也会自卑地无法发光。

就像我爱着慕承和,也因为自卑和胆怯而不敢告诉他。

是的,我爱他。

我曾经质疑过这种爱,我怕它是崇拜,是依赖,是迷恋,是寄托,直到我看到陈妍的遗体。那一刻我想了很多,我甚至在想,要是躺在那里的是我,会是什么样子。

有哪些人会来看我,有哪些人会伤心。

在生命就此戛然而止的时候,最让我懊悔和遗憾的有什么。

我拿出手机将那条存在发件箱里的短信,给刘启发送了出去,关上手机,然后叫了声慕承和:“慕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