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豌豆花(第2/37页)

“用力!用力!阿亭哪,用力呀!”

用力?她徒劳地在枕上转着头,痛楚已经蔓延到四肢百骸,全身几乎再也没有丝毫力气。她抽泣着,泪和着汗从眼角滚落。她拼命想用力,但是,她的呼吸开始急迫,痛楚从身体深处迸裂开来,她觉得整个人都要被拆散了,她只能吸气,脑子开始昏沉,思绪开始凌乱……模糊中,她听到三个老妇人在床边用闽南语低低交谈:

“好像胎位不对……”

“……要烧香……”

“……羊水早就破了……”

“……会不会冲犯了神爷……”

“……外省女孩就是身子弱……”

“……要不要叫外省郎进来……”

要的!要的!她喊着,嘴里就是吐不出声音。啊,不要,不要。她想着,不要让杨腾看到她这种样子,这份狼狈。杨腾眼里的她,一向都是那么高雅的!“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冰肌玉骨?怎样的讽刺呢?清凉无汗?怎样可以做到清凉无汗?她摇着头,更深地吸气,更深地吸气……她的思绪又飘到了那艘载着无数乘客的某某轮上。

船在太平洋上漂着。整个船上载了将近一千人。

船舱那么小,那么挤,那么热。他们许家虽然权贵,到了这种时候,也只能多分得一个舱位。她无法待在那透不过气的船舱里,于是,她常常坐在船桥下的甲板上,夜里,她就在那儿凝视着满天星辰。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是唯一的游戏。坐在那儿,望着星空背唐诗。然后,杨腾溜了过来,靠近了她坐下,用手抱着双膝。她看星星,他看她。

背唐诗不是唯一的游戏了。她的眼光从星空中落到他脸上,他的眼睛炯炯发光。他们相对注视,没有语言,只是相对注视。她知道什么是礼教,她知道什么是中国传统的“儒家教育”。但是,在这艘船上,在这茫茫无际的大海上,星星在天空璀燦,波涛在船缘扑打,海风轻柔地吹过,空气里带着咸咸的海浪的气息。而他们正远离家乡,漂向一个未知的地方。在这一刻,没有儒家,没有传统,没有礼教,没有隔阂。她深深地注视着她面前这个男孩,这个从她童年时代就常在她身边的男孩……那男孩眼中的崇拜可以绞痛她的心脏,而那烈火般的凝视又可以烧化她的矜持……他悄悄伸过手来,握住她。然后,他再挨近她,吻住了她,在那星空之下,大海之上。

一阵剧痛把她骤然痛醒,似乎自己已经昏迷过一段时间了。她张开嘴,仍然只能吸气。阿土婶用手背拍打着她的面颊,不住口地喊着:

“阿亭,醒来!醒来!不可以睡着!阿亭,阿亭!”

三个老妇人又在商量了。

“……不能用躺的……”

“……准备麻袋了吗?”

“……沙子,稻草……”

“……弄好了吗?就这样……”

“……来,把她搀起来……”

她们要怎样呢?她昏昏沉沉的,只是痛、痛、痛……无尽止的痛。忽然,她感到整个人被老妇人们挟持起来了,她无力挣扎,两个老妇一边一个挟着她的手臂,把她拖离了那张床。啊,她猛烈地抽着气。阿土婶又来拍打她的面颊了:

“蹲下来!用力!再用力!再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