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黄花(第4/9页)

“你还不知道啊,当然是在绝食。他不爱声张,所以呢,大家都以为他得怪病死了,就埋了他。后来他从土里爬出来,躲在这里头了。有好多人,躲在各式各样的地方。”

“你是怎么知道他们的呢?”

“我留心听啊。躲在那种地方,他们总是要说话的,他们最怕别人忘记他们。”

走出仓库,一阵风迎面吹来,我冷得牙齿打战。黄花情绪高昂,一点都不感觉到冷,说话大喊大叫的。在我们前方,一队影子在朦胧的月光下屹立不动。我想绕道,却被黄花死死抓住向那些影子冲去,她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啊。影子们一点都不形成阻碍,我们毫无感觉地穿过了他们。

“我总是这样的,我横冲直撞,他们就让路了。”黄花骄傲地说。

“他们是谁啊?”

“还不是我妈妈那伙人。他们也想到夹墙里头去坐着。我看呀,他们是舍不得那些好玩的事,所以就变成影子来吓人。他们才吓不倒我呢。”

我曾经偶然想到,我们麻村有那么多的空房——仓库啦,工具房啦,烘房啦,某一家迁走后留下的祖传的旧宅啦,就那么空着。平时是没有人到它们里头去的,所以这些空房里头都有股墓穴的气味。自从黄花带我去了那间仓库,我们在里头待了一阵之后,我就注意起这些地方来了。我观察到麻村的人们并没有完全忘记这些地方。几乎每一个人走过了空房之后,都忍不住回头看一看,有的还将脑袋从缺了玻璃的窗口伸进去探那么几探。看来,麻村人是绝对没有将这些废弃的空房遗忘的,说不定还日夜牵挂着呢,是不是每间空房的夹墙里头都端坐着一个舅公似的人呢。有一天,我发起狠来挖掉了那间从前的烘房里的好几块砖。可是烘房的墙并不是夹墙,当然也不会有任何人坐在里头了。黄花对我说了谎吗?我又去了其他的旧房子,当我站在它们里面时,阴森的寂静时常吓得我落荒而逃。那种静,不是一般的静,我只要一关上门,房子就变成了地窖。黑暗潮湿的感觉是从身体内部生出来的,我是被自己吓着了。

“黄花,你的舅公还在仓库里吗?”

“我舅公从不在一个地方待着。”

“那么他在哪里呢?”

“他呀,我去找他时,有时就找到了。平时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黄花不乐意我盘问下去,她朝我一瞪眼,说她心里烦得很,因为她妈妈又在家里绝食了。妈妈一绝食就得躺下,而她自己就得干好多的活,有时干到半夜都干不完。“我可不愿干活,我想跑开,可是舅公又不答应。”黄花捡起一块鹅卵石往塘里砸去,我很少见到她这么愤怒。看来她一点都不爱她妈妈。她翻了翻白眼,想出一个主意。她要我夜里到她家里来帮她舂米,这样她就可以偷跑出去采灵芝。我觉得她的主意有点奇怪,我自己也有活要干,怎么可以跑出来帮她干活呢?当然硬要这样做也可以,但是她有什么理由逼我这样做呢?黄花是个做事不需要理由的女孩,她说出她的念头后就走开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烘房的屋檐下胡思乱想。

当天夜里我没有去她家,因为我要赶着编草鞋,家里人没有草鞋穿了。我编完草鞋去睡觉时,怎么也睡不着,因为黄花的爸爸的喊声顺风传到我房里,怪凄凉的。他喊的是黄花,大约小姑娘又跑掉了。她爸爸喊完,她妈妈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也是喊她,歇斯底里的,咬牙切齿的,好像要咬她一口似的。她不是在绝食吗?不是气息奄奄了吗?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来喊叫呢?听那声音就像一只母老虎在咆哮呢。我从床上坐起来时,看见一个黑影溜进了屋。是黄花,她将一团黏糊糊的东西塞到我手里,告诉我她马上要走,她妈妈在等着要喝灵芝汤呢——喝了这个就又可以继续绝食了。她走后我点起灯来看手里的东西。这个东西并不是灵芝,有点像动物的内脏,轻轻一捏,就渗出血来。我一恶心,就将它扔到了地上。它在地上发出微弱的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