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贼(第4/8页)

胡三老头虽然爱说话,却对我挨打的事不闻不问,他是有意这样的,大概他不想背后说家人的坏话吧。那以后他对我的态度更亲切了。他总是坐在门口,一张矮方桌摆在面前;我总是去他那里玩扑克。后来我的目光已经不再往那张大门里头打探了,那次挨揍的经历使我对院子里的秘密彻底失去了兴趣。昨天,胡三老头突然对我诉起苦来,这在他是从未有过的。他躺在那里,抖得厉害,我听见他的骨头啪啪作响,连他的眼球都好像变成了瓷球,在眼眶里擦出嚓嚓的声音。

“他们要我去死。这本来很好,可他们又不让我轻易死掉。他们要我受折磨,折磨!你懂吗?哼,你不会懂的!”

他一下子又发怒了。我非常同情他,同情得心都痛了。想起屋里那几个凶残的人我就害怕。不过我注意到胡三老头并不像我这样看待他的儿子儿媳,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同他们有默契,这是怎样一种古怪的家庭关系呢?他们看着他时总是那种担忧的表情,可是到了夜里,当歹徒们冲上来袭击他的时候,他们绝不过来帮忙。我问过一次胡三老头,他告诉我说,那个时候正是一家人睡得最熟的时候,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根本不可能醒过来,看见所发生的事。再说他根本不要人来帮忙,他最厌恶的就是这种事。

“比如你,你要是站出来我会很高兴,但绝不是来帮我,你应该自己参加格斗,这样的话你就会变成一个肌肉发达的汉子。”

我想不出我如果“变成一个肌肉发达的汉子”是怎么回事,也许就要经受暴力吧,那可是我最害怕的事。于是我又为我的孱弱感到庆幸。

妈妈却对胡三老头的家人有完全不同的看法。她在我耳边唠叨说,他家二媳妇又贤惠,又面善,还说最关心胡三老头的就是这个二媳妇了。说到大儿子,妈妈也是赞扬的口气,说他“彬彬有礼,遇事沉着”,还说他是家里的主心骨。

“妈妈你忘了我挨打的事了?”我气恼地提醒她道。

“那是你自己摔的,你的记性一点都不好。”

她坚持说胡三老头有一个和睦的家庭。她说得多了,就连我都有这种印象了。但是我还是不敢偷看那个院子,我每每移开我的目光。有一天,大儿子从门里出来,昂着头走向汽车站去坐公共汽车。胡三老头盯着大儿子的背影,眼神里满是绝望。一刹那间,我又推翻了从前的结论,认定胡三老头在家中受到迫害。我刚下完这个新结论,又听到胡三老头在说:

“他在这种家庭里做一个当家人该有多么痛苦啊。”

真见鬼,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胡三老头的长孙玉伟从不用正眼看我,也许他认为我是寄生虫吧。我经常去那家店里领一种劈莲子的活。就是将干莲子的壳劈开,拣出莲子肉。我只能干这种活。我排在队伍的后面,一会儿玉伟就来了。玉伟只有八岁,他也会干这活。

“你想要我爷爷死吧?”他突然对我说起话来,乌黑的眼珠滴溜溜乱转。

我待不下去了,拔腿就跑。玉伟冲过来挡住我,还有些人也过来挡住我,我一下子感到事情严重了。后来我瞅住一个空子跑了出去。

玉伟追上来了,他逼尖了喉咙叫我停下,我真的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你一定想把我爷爷弄死!”他气急败坏地喊道。

路人都在看我。我的脸一定是发白了。

“是你们全家要三爷死!三爷亲口告诉我的!”我发狠地喊了出来。

但我立刻又后悔了,我同一个小孩这样闹,不是太出丑了么?一瞥那些路人,他们果然都在嘲笑地望着我。

玉伟简直像个鬼。他竟笑起来,对那些路人说:

“你们看,你们看!这个人长得多么丑啊!他什么活都干不了,他劈莲子都要劈到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