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第4/5页)

她的思想显然在二十几年前和二十几年后中跳越,声声呼唤,声声哀求,一个慈母最惨切的呼号呵!大家都被这场面所震慑住了,心虹把面颊埋在狄君璞肩上,不忍再看,雅棠的眼眶也湿润了。雅棠的心绪也是相当复杂而酸楚的,这老妇所呼唤的,不单是她的儿子,也是雅棠孩子的父亲呵!她吸了吸鼻子,一时心中分不出是苦是辣,是悲是愁,是恨是怨?那男人,那坠落于深谷的男人,是“一失足成千古恨”,而遗留下的这个摊子,如何收拾?她再吸了吸鼻子,没有带手帕,她用手背拭拭眼睛。身边有人碰碰她,递来一条干净的大手帕,她回过头,是尧康!他正用一种深思的、研究的,而又同情的眼光望着她。

“人总有一死的,只是早晚而已。”他安慰地说。

“不!”她很快地回答,挺直了背脊。“我不为那男人流泪,他罪有应得!我哭的是,那失子的寡母,和那无父的孤儿!”她忽然觉得自己说得冒失,就又颓丧地垂下头去。“啊,”她低语,“你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他说,“我已经都知道了。”

她望着他,默然片刻。

“是吗?”她轻问,就又掉转头去看着孩子了。

老太太已经停止了她的呢喃低诉,只是做梦般地摇晃着孩子,眼珠定定的,一转也不转。眼光超越了面前的人群,不知落在一个什么地方,她的意识显然是迷糊而朦胧的。并且,逐渐地,她忘记了怀里的孩子,在片刻呆滞之后,她陡地一惊,像从一个梦中醒来,她惊讶地望着怀里的孩子,愕然地说:

“这……这是谁的小孩儿?”

“我的。”雅棠说,乘此机会,走上前去,把孩子给抱了过来,她已经提心吊胆了好半天了。

“啊啊,你的!”老太太说,又突然发现眼前的人群了,“怎么,雅棠,你带了好多客人来了,阿英哪,倒茶呀!”

“已经倒过了,伯母。”雅棠说。

“啊啊,已经倒过了!”老太太说,颤巍巍地从椅子里站起来,又猛地看到了心虹,她怔了怔,立即脸上堆满了笑,对心虹说,“心虹,你来了!”她把刚刚和心虹见面的那一幕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了。走上前去,她亲亲热热地拉住心虹的手,亲呢而又讨好似的说,“云飞不在家,他出去了,去……”她晦涩地笑着,仿佛想掩饰什么。“他去上班了,上班……啊啊,可能是加班。要不然,就是有特别的应酬,男人家在外面工作,我们不好太管束他们,是不是?来来,你坐坐,等他一会儿。”

这对心虹真是件痛苦的事情。狄君璞真有些懊悔把她带到这儿来了,像尧康说的,他们能为这老太太做的事情已经太少了。她已经疯成这样子,除非有奇迹出现,她是不大可能恢复正常了,他又何必把心虹带来呢?或者,在他的潜意识中,还希望由于她们的会面,而能唤回心虹那最后的记忆?

一小时后,他们离开了卢家。他们奔去的时候,老太太已经很安静了,又几乎像个正常人一般了,只是殷殷垂注着云飞的去向,因为她的样子不至于再发病,雅棠交代阿英好好伺候,就也跟着他们一起出来了。走出卢家那窄小的农舍,大家都不由自主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如果我是云扬,”尧康说,“我干脆让她在精神病院中好好治疗。”“她已经失去一个儿子,她无法再离开云扬了。”雅棠说,“而且,精神病院对云扬是个大的负担,云扬的负担已经太重了。”

“据我所知,梁家愿意拿出一笔钱来,给老太太治病。”狄君璞说。

“你认为在精神病院中就治得好她吗?”雅棠凄凉地笑了笑,问。狄君璞默然了。这又是尧康说的那句话:人力对她已无帮助了!他望着脚下的土地,沉思不语,一时间,他想得很深很远,想人生,想人类,想亘古以来,演变不完的人类的故事,他叹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