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省略的时问

1.有句阿拉伯谚语说,灵魂以骆驼的缓慢步伐行进。当既定了时间表的现实以无情的动力迫使我们前行时,我们心之所在的灵魂却饱含怀旧,担负着沉重的记忆跟在后面。如果每一次情事都给骆驼增加一点背负,那么可以想见,巨大的爱情负担会令灵魂举步维艰。在灵魂最终能卸去记忆的重担之前,克洛艾险些杀死了我的骆驼。

2.我对现实的所有欲望都随她的离去而消逝。我生活在怀旧之中,不停地回首和她共度的时光。我的眼睛从没有真正睁开,只是向后,向记忆深处回眸。我宁愿让余生跟随骆驼行走,若有所思地穿越记忆的沙丘,休憩在迷人的绿洲,翻阅往日的快乐时刻。现在时对我毫无意义,过去时才是唯一适宜的时态。除了提醒我想起那个离去的人儿,现在还能有什么意义?除了让我遭受更多因她的离去而带来的伤痛,未来还有什么?

3.当我沉溺于记忆深处时,我有时会忘了克洛艾已经离去,会幻想我们从没有分手,仍然相依相随,好像我随时可以打电话给她,提议去奥第恩看场电影,或是到公园里散散步。我不顾她已经在加利福尼亚南部一个小镇与威尔订立终身,思想仍想从事实身边溜走,幻想充满狂欢、爱情和笑声的田园诗般的时光。然后,什么东西会猛然将我拉回没有克洛艾的现在。当电话铃声响起,我走过去接听时,就会发现(好像是第一次才发现,有着初次发现的痛苦)浴室里克洛艾过去常常放发刷的位置如今空空如也。那牙刷的消失犹如心头的伤口,在残忍地提醒我:她已经离去。

4.曾经共度的生活留下了太多的痕迹,而今她的身影依然隐现其间,让忘却越发困难了。站在厨房里,水壶也许突然使我想起克洛艾曾把它灌满水;超市货架上的一罐番茄酱会奇异地让我记起几个月前一次类似的购物;深夜驾车经过汉默史密斯高架桥时,我会回忆起从前同样的雨夜,我曾驾车驶过这同样的路段,不同的是当时有克洛艾坐在旁边,整理沙发坐垫唤醒我的记忆:她累了就会将头枕在上面;书架上的辞典告诉我,她曾经多么热情地从中查找不认识的字。一周的某些时段,我们习惯一起做些事也成了过去和现在令人痛苦的对比:星期六上午使我想起我们参观美术馆、星期五夜晚到一些俱乐部去、星期一晚上看某档电视节目。

5.物质世界不让我忘记过去。生命比艺术还要残酷。后者常常使人确信,物质环境反映人的精神状况。如果洛尔卡「加西亚.洛尔卡,1898-1936,西班牙诗人,剧作家。」的剧作里的某个人物说,天空变得多么低沉、灰暗,这已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气象观测,而是心理状态的象征。现实生活中没有那么多外部环境与精神世界的精巧一致??一场暴风雨来了,雨水一直扑打窗户,这远非死亡和崩溃的预兆,相反,一个人可以从中发现爱情和真理、美丽和幸福。同样,美丽温暖的夏日,一条崎岖的道路上,一辆车可能会突然失控,撞到树上,给乘客致命的伤害。

6.但是外部世界并没有随着我的内心情绪的变化而变化,那些构成我爱情故事背景的建筑,那些让我从中获得生命力的建筑,如今顽固地拒绝改变它们的模样以反映我的内心状态。通向白金汉宫的那条路旁的树还是那些树;住宅区街道前面那些拉毛墙饰的房屋还是那些房屋;流过海德公园的那条舍潘泰河还是那条河;天空仍然是那样的瓷器蓝;开过街道的还是那些车;同样的商店仍然将同样的商品卖给同样的顾客。

7.这种稳固不变提醒我,世界并不反映我的内心,它是一个旋转着的独立实体,不管我恋爱还是失恋,幸福还是悲伤、活着还是死去。不可能期望世界随着我的情绪变化改变它的面目;也不可能期望组成城市街道的巨大石块为我破裂的爱情故事发出诅咒之声。尽管它们曾经幸福地迎合了我的幸福,它们现在还有更好的事情去做,而不是在克洛艾走后就随之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