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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司令任职本省以后,年过花甲,但精神清正,每日身穿军服,坐如钟,立如松,气宇轩昂。他经常去一些中小学给师生作传统教育报告,说到州河游击队的胜战,哈哈大笑,说到败战,恨得骂娘,待讲到田老六牺牲,少不得肝肠俱裂,老泪纵横。怀旧情绪强烈,他就回到州城和白石寨,一处一处往战斗过的地方追抚往事,奠悼英烈。他毕竟是田老六的警卫员,对田感情尤其深厚,便几次召见田有善,让组织编写州河革命斗争史。史书编写了一本,在州城的反应却与白石寨的反应相差甚远,巩家一派的人士大为不满,说是歪曲了历史真相,扬田抑巩,巩家就又组织人重写那段历史,遂使尚健在的当年打游击的人从此越发分化,开不成一个会议,坐不到一个凳子。许司令全然不知道这些事故,只是廉洁做人,清心寡欲地修身,严肃为官,废寝忘食地济世。忽有一日,晚饭后正在床上独坐,恍惚之中见一人立于窗外,招之不来,挥之不去,不觉激怒。那人却说:“豹子,你好自在,功成名就做司令了?!”许司令忙问:“你是谁?”那人说:“我是荒野飘荡的游魂,你该忘不了你弹棉花时是谁收留的吧!”许司令叫了一声:“你是田队长?!”定睛看时,那人果然是田老六,急扑过去,田老六却不见了。遂大惊,不知是幽灵再现,还是梦中所见,数日里神色不安。为了安妥灵魂,他向白石寨县委通知,提出上边拨专款,要在白石寨为田老六建一纪念亭,亭中树碑,碑上刻文,悼念先烈英灵,完成一桩心事。此时田有善正处处遭到雷大空的蔑视,渐知巩家势力渗透到白石寨,就一面四处着人造他将去地区任副专员的舆论,一面接到指示和专款,聘请省城建筑设计师、施建队,大兴土木两个多月,将八角翘檐的古典风格的纪念亭高筑于寨城北门外一座公园内。石碑两人余高,上虽没有盘龙翔凤,下也没有卧龟蟾蜍,但正面“田老六烈士千古”七字,金烫赤黄,灿灿耀目,背面二千七百二十余字,写尽了烈士赫赫丰功伟绩。

纪念亭落成典礼决定在十天后就要举行了。

白石寨田有善为此召开了四次常委扩大会,专门部署了一切安排。仙游川是烈士的故乡,因直系亲属已无,田中正就以田老六的亲戚和当地领导的双重身份参加。他每一发言,就痛哭流涕,似乎几十年来他一直怀念着这位英雄的先烈,而对没有建纪念亭又一直牵心挂肠!金狗也是被邀请列席的,他不忍看这种表演,难受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正欲悄悄退走,田有善却点到他的名了,说:“金狗,上一次你可没有尽到一个记者的职责啊!这一次,不仅是县上的大事,也是地区是省上的一件大事!你要好好写些报道,报道可以在州报、省报、《人民日报》上发嘛!现在日子好过了,我们不能忘记这好日子是怎么得来的,要发扬光大革命传统啊!”金狗表示一定尽力,和白石寨县委通讯组、广播站的同志配合好,及时把一切新闻报道出去。

但是,就在四天后的晚上,两岔镇邮电局打来电话,说是福运死了!打电话的是金狗爹。金狗握着听筒,连声急喊:“福运怎么死的?他怎么就死了?!”自己就呜呜地哭起来。

爹在电话上说:“小水让我给你打电话,让你快回来!你回来什么都知道了!”金狗连夜搭了便车到了两岔镇,从镇上急跑回仙游川。渡口上船在横着,韩文举已经不在,他来不及脱光衣服就浮水回来,打老远就听得到小水的哑了声的哭叫。

福运是死了,死得尸不囫囵,整个腹部用丈二白布裹了,已盛殓在一口白松木棺材里。棺材是临时买来的,尺寸有些小,长胳膊长腿的福运在里边伸不直,腿只好窝圈委曲着。金狗爬进去看了,福运脸被洗过,且淡淡地施了粉,鼻孔里、耳孔里塞了棉絮,就哇的一声哭喊起来。众人将金狗拖下,开始用八寸长的四棱铁钉钉了棺盖,沉重的打钉声压住了所有人的哭声。金狗不哭了,默默地看着打钉人的木榔头起落,觉得那钉子是砸在自己的心上!铁钉是福运的铁匠铺打造的,他亲手打制的钉子现在却用来钉死了自己,第二天一明就被村人抬着送到高高的山梁上去埋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