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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水试穿了,一切合适。站在船头往水里一看,却忙脱下来,说:“我可穿不出去,你是工作人了,我是农民呀。”两人说着许多亲热话,船到了对岸,英英下来往镇子去了,小水直看着她走上河街小巷,忽然间眼皮低下来,心里觉得空空的慌。默默将船摆过来,伯伯已吃好了饭,上船问道:“英英成工作人了?”小水说:“嗯。”韩文举说:“这田家,老少都不种庄稼了!”小水并没有接伯伯的话,太阳下觉得身子很懒,就坐在船头看远处的河面。河面上升一层蓝雾,像火焰一样,且由近渐渐及远,末了在虚无飘渺之际,水波光影,似乎潮一样向船头泛来,其景灿烂。但每一次泛来,每一次仍留在原处。

船那边长长的一声叹息,韩文举从舱里又取了酒来喝。突然说:“世事怎么说得清呢,我上学的那阵,田老七和我在一个班里,他学的什么?每一次考试都不及格,先生用板子打他手,都打肿了!说:‘竖子不可教也!’他就跑去耍枪杆打游击,我们还笑人家没个出息……可现在,咱是个船夫,人家门里……”小水说:“烦死了,伯伯!这话你不知说过多少次了?!”韩文举就噤了口,只是喝酒。末了还叫小水也来喝一口,小水未应,反身坐到船舱后去,再不理伯伯。

韩文举突然感觉到自己对不住小水了,踽踽地过来,靠小水坐下,说:“小水,你不喝,我也不喝了。伯伯知道我窝囊没能让小水和人家一样。可伯伯有什么办法?伯伯将来为小水寻个好家,日子一定要不比她英英差的!”一团白腊蒿花绒悠悠飘落在小水的辫子上,红红的,像朵小云彩。小水动手去捉,花绒却浮起来,手一离开,遂又附落。小水掉下了一颗大而亮的眼泪。小水是嫉恨了韩文举伯伯吗?是妒忌了同学英英吗?小水似乎不是,只觉得心空,有些不自在,现在,倒惹了伯伯伤心,小水就有些可怜伯伯了!她站起来,还笑了笑,说:“伯伯,看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咱这不是很好吗,什么日子还不是人过的?我先回去了,今晚上你不要去谁家喝酒,早早回来,我给咱擀了面条子吃!”日光荏苒,小水长高了,长美了,熟得像一颗软了的火晶蛋柿,任何青春少年都视她是菩萨,又觉她是一只可人的小兽。仙游川巩家的一位干部子弟意中了她,涎脸求人来说媒,韩文举心有些动,告知小水,小水却不悦,说:那家境是好家境,可他的人我瞧不上,花里胡哨的坯子!韩文举也便转了意,恶了那巩家,秋天里把小水订婚在东七里的下洼村。

少年姓孙,属马,比小水小着一岁,个头也没小水高,人却本分实诚。韩文举卜了“六十四卦金钱课”,又请教了不静岗的和尚,认定腊月二十三结婚。金狗没在,小水请了矮子画匠在两只核桃木陪箱上漆画“连理枝”、“鸳鸯鸟”,又画了“看山狗”,便于二十二在家“送路”待客,连白石寨铁匠铺的麻子外爷也接来热闹。外爷是个酒鬼,遇着韩文举,喝得各自酩酊大醉。韩文举已经躺下了,外爷还话越说越多,看着小水在窗前对镜用丝线、磁片绞拔额上荒毛“开脸”,就说:“瞧我们小水,银盆大脸,是正宫娘娘的相哩!那孙家倒积了德了,怎么受用得了我小水的福!”小水羞得一脸红,说:“爷爷,你一喝酒话恁多的!”麻子外爷说:“你嫌爷爷话多了?赶明日过了门,就难得听爷爷说了!小水,新娘出嫁时都爱哭的,你也哭吗?”小水说:“爷爷!”果然几颗眼泪就掉下来。

小水也说不上为什么要哭,是舍不得撑船的伯伯吗?是舍不得伯伯撑着的这条船吗?还是害怕那个自己觉得也说不上怎么好、也说不上怎么不好却从此要白日同揽一个饭勺夜晚共枕一个枕头的小男人吗?反正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来的说出来也没道理的难受,想哭也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