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村印象(第2/3页)

茶树是这样的一种植物,在适宜其生长的土地上,在多雨的亚热带气候条件下,在湿度较大的环山区域,人越是勤快地采摘,它的新芽也便一茬接一茬高兴地奉献不停。仿佛人采它,恰恰体现着对它的爱心。仿佛它是一种极其渴望被爱的植物,而不停地长出新芽是它对茶农的报答。

清明当月,又可以说是一个累死茶农无人偿命的月份。

在那一个月里,从天刚一亮到天黑为止,茶地里远远近近尽是茶农们悄无声息的身影。他们迈进家门只不过为了喝口水或吃口饭。

那一个月里,茶农们全都变得话少了,累的。即使一家人,能不说话就明白的意思,相互之间也都懒得开口说话了。卖茶回来,他们往往倒头便睡。在梦里,也往往还采茶不止呢!

过了清明,茶价一路下跌,即使茶尖,也由三十几元一斤变成二十几元一斤再成十六七元一斤了……

我住在茶村的这几天,每斤茶尖已降至十四元了,而大叶子茶,已降到六角一斤了。幸而这几天夜里阵雨颇多,拂晓则晴,茶叶的长势,仍很喜人。茶农们,也就仍像清明当月那样早出晚归,被鞭赶着似的勤采不止。无论原茶价格已多么便宜,采,当日便多多少少有些收入,不采,便一分钱的收入也没有。在他们眼里,一畦茶秧所新生出来的,分明是一枚枚的钱币啊!白天,我已经难得见我友人的哥嫂和老母亲一面了,只有在晚饭桌上,我才有机会和他们说上几句话。白天,我等于是他们家的看家人,也是整个茶村唯一的一个悠闲的男人。从七月份到年底,他们大约还是闲不下来的。只有冬季的两三个月,他们劳累的身体才得以歇养一段时日,而那也正是茶秧“冬眠”,不再发芽长叶的季节。昨天,老妈妈在晚饭桌上告诉我,她和儿子儿媳三人,一天采了十三四个小时,共卖得三十五元多。她儿子用那笔钱,为我买回了一只十来斤重的大公鸡,而今天晚上一定要炖给我吃。老妈妈说得很高兴,仿佛用她和儿子儿媳十三四个小时的辛勤劳动为我换回一只鸡,是特别有理由高兴的事。但是她后来吃着吃着就打起了瞌睡,饭碗也差点儿失手掉了……

我正是被那一只单独关在笼中的大公鸡啼醒的。

我站在二楼的廊上,看了一下时间,才六点多一点。我眼前,远远近近,尽是茶农们的身影。茶农们采茶那一种劳动,决然是悄无声息的劳动。

二楼的一张桌子上,铺了块塑料布,而塑料布上,已摊着不知是谁采回的一些茶芽了,大约有二两。我情不自禁地将那些茶分成了两份;接着又将其中的一份分成了十等份。我再数其中的一小份,共二百九十几枚新芽。那一小份约一两,时价一元四角钱。那一元四角钱,要由近三百次采放的动作才能挣到……

友人其时打来了电话,问这茶村是否符合我的“家园”理想?

我嗫嚅着不知如何回答,放下电话竟想到了民间对我们文人惯常所讥的一个词,那就是——“酸臭”。

这一天主人们回来得较早,因为要为我炖鸡。

老妈妈又采了满满一大背篓大叶子茶,一进门就让我帮她称一称——十二斤多,值七元多钱。

七十四岁的老妈妈于是欣慰地笑了,紧接着她背起茶篓就去卖。我要替她去卖,她拒绝了。她说卖茶是她一天中最高兴的事。我陪她出门,七十四岁的老妈妈又对我说:“儿有女有,不如自己有。万一我哪一天病了呢?我要趁现在还能采,抓紧时间为自己挣下点儿医药费,免得到时候完全成了儿女的负担。”

望着老妈妈佝偻着身子背着大背篓渐行渐远,我心亦敬亦悲……

回到屋里,我将所带的几千元钱,悄悄掖在老妈妈的褥子下。我想,我的老母亲已去世了。就算友人的这一位七十四岁的老妈妈是我的一位干妈吧,那么我的做法岂不是很自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