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味母爱

无私无怨无悔之事,虽感动人,却不见得都是美好之事啊!

关于母爱,已经有了很多赞美——如诗、如画、如雕塑、如戏剧、如小说。甚至,还须加上新闻媒体的报道。而它告诉我们的,乃真人真事。进言之,乃人类最真实的那类母爱。

母爱是母亲的本能,这一点已经是人类公认的了。

这本能之无私,往往是惊心动魄的。

几年前我曾读到过一篇国外的报道——在地震中,一位母亲和她三岁的女儿同被压在房舍的废墟之下,历时七天七夜。怀抱着女儿,母亲心想——我死不足惜,但是女儿当活下去!

由这一意念的支配,母亲咬破了自己手腕,吮自己的血,时时哺于女儿口中。

七天七夜后,营救者们挖掘出这母女时,女儿仍面有血色,而母亲肤白如纸,奄奄待毙。

但她微笑了。

她说:“我的女儿有救了。”

这是她人生的最后一句话。她说完这句话,就死了。

几年前的几年前,我曾读到过一篇小说,篇名似乎是《面包》。短篇,仅两千余字。内容是——战争加荒年,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寒风,老树,昏鸦——瘫坐树下的中年母亲怀抱着幼小的儿子,饥饿已经使母子都没有了动一动的力气。走来了一名兵。兵的饥饿感也很强烈。但不是对面包,而是对女人。兵的背包中还有一个面包。于是他提议用半个面包和那母亲做一次性的“交易”。她其实并没有什么明确的反应,因为她已经快饿毙了。兵从她的眼神儿中觉得她似乎同意了。结果是兵的“饥饿感”一时解决了,而那母亲得到了半个面包。面包一到手,她就狼吞虎咽起来。她早已饿得失去了理性呀!突然,她瞥见了被置于一旁的幼小的儿子——儿子正目瞪瞪地望着母亲。刹那她的理性恢复了,但最后一小块儿面包也同时被她吃掉了。她当时同意“交易”时,其实是为儿子——她疯了……

这是一篇谴战小说,短而冲击人心。

其冲击力恰在于它悖逆母性、悖逆母爱的反人性逻辑的结局设定。

母性和母爱被煎在羞耻的钣上,一位母亲几乎也就只有疯。

那是我读过的最难忘的短篇小说之一。

“子欲养而亲不待”——此类“长恨歌”,往往会使儿女们痛不欲生。但一般也就是“不欲生”。

但父母,尤其是母亲,若认为自己在生死线上或能救儿女而居然丧失了机会,那她的心灵所受的自责的拷打,是十倍百倍地超过儿女因“亲不待”而感到的悲伤的。

我们何必举太多的例子证明母性和母爱的这一种特征呢?

这根本是无须证明的。

是连在动物界也体现得昭然的。

许多种母兽,母禽,在眼见其雏其子陷于生死险境之际,每每不惜以身为饵,以死相救。不管面对的是凶残的狮、虎、豹,还是猎人的枪……

我们接下来主要谈的,却是母性和母爱的另一特征——那就是,在我们这个地球上,只有母亲,而且只有人类的母亲,她的爱心往往向她最不幸,最无生存竞争能力,包括先天或后天残疾了的儿女倾斜。

大抵如此。

男人总希望娶漂亮的女人为妻。

女人总希望嫁给或有社会地位或有钱财或有权力或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男人。

无论男人或女人,大多数都愿交“有用”的朋友。

所以古人有言——“大丈夫处世,当交四海英雄。”

所以文人有言——“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引以为荣,引以为傲。

所以“公门暇日少,穷巷故人稀”。

所以“人生当贵显,每淡布衣交。谁肯居台阁,犹能念萆茅。”遂成人间感慨。

但母亲,却最怜爱她那个最“没用”的儿女。儿女或呆傻,或疯癫,或残疾,或瘫痪,或奇丑无比、面目非人,人间许许多多的母亲,都是不嫌弃的。倘那是她唯一的儿女,那么她总在想的事几乎注定了是——“我死后我这可怜的儿子(或女儿)怎么办?谁还能如我一样地照料他(她),关爱他(她)?”倘那非是她唯一的儿女,她另外还有几个有出息的儿女,不管他们表示将多么的孝敬她,不管他们将为她安排下多么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她的心她的爱,仍会牢牢地拴在她那个最“没用”的儿女身上。她会为了那一个儿女,回绝另外的儿女的孝敬,向她有条件去过的幸福生活背转了身,甘愿继续守护和照料她那个最“没用”可能同时还最丑陋的儿女,直至奉献了她的一生,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