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第2/7页)

他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军用水壶,背上,顺着树苗中间的路往前走。多鹤跟上他,想和他走成一并排,路很窄,她不时给挤到路基下的苗圃里。

“你说这些树苗,它有的就死了,有的活下来,还长成了树,为啥呢?大概就是适者生存,生存下来的都是强的,能把泥里那点养分给抢过来的。”小彭说。

多鹤用嘴唇默诵她吃不准的一些词。小彭越来越深奥,从进化论又讲到唯物论,又讲到自己如何是个唯物主义分子。多鹤听得更吃力,理解力越发落在后面。他突然发现她暗暗使劲的嘴唇。她一直有这习惯,第一次发现它的时候,他二十岁,他被它迷住了。他突然在这苗圃深处明白,他从来都没有喜爱过她,而是为她着迷。着迷更可怕。

这天厂里的篮球场有一场比赛,是钢厂队对红卫兵队,他偶尔从那里经过,停下来,想看一会儿,刚刚和几个警卫员走上看台,下半场开始了,两方队员上场,红卫兵队的中锋大孩一看见他,脚不知怎么踏空一步,摔了一跤。把小腿、大腿的外侧都擦掉一层皮,一下子半条腿都红了。小彭球也不看了,走进球员休息室,见一个队员正在给大孩包扎,包扎得粗枝大叶。小彭走上去,换下那个队员,拆开绷带,重新包扎。

“小彭叔,我知道你为啥不来俺家了。是因为我小姨吧?”

现在已经叫做张铁的大孩把小彭惊着了,他没料到他会这样单刀直入地突袭他。

“你小姨?”他故作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

“因为你知道她的老底。”

“啥老底?”

“你知道还问。”

“我咋会知道?”他对这少年心虚地笑笑。

少年张铁沉默下来。小彭觉得他沉默得阴暗无比。他只好挑起话头说:“她到底有啥底细?”

张铁不直接回答,说了一句预言似的话:“这场文化大革命的伟大之处,就是要搞清每个人的老底。谁也别想暗藏在阴暗角落里。”

钢厂革委会主任处理过多少复杂残酷的事情,这一会儿却没了主张。

“小彭叔,我愿意跟你干。”

“你是个学生。”

“革命不分老少。”

“你打算咋跟我干?”

“你那儿需要刻钢板的吗?我会刻钢板。”

“你愿意上报社来,欢迎啊。”

“我能有张铺吗?”

“你不打算回家了?”

“那个家乌七八糟的。居委会的人都写了调查信到我们东北老家去了,用不了多久,谁也甭想暗藏。”

小彭帮他包扎的手慢了下来。几天后,张铁的话一直让他惭愧。连十多岁的孩子都明白革命的崇高,在于不容各种私情,而他却着迷于一个敌人的女儿,着迷那种畸形的“美味”。他当然一直伺机品尝这道美味。他的机会来了,她终于全副身心地把自己奉到他的供台上,请吧,为这道美味你等了好多年,其实我也等了很多年,只是不愿迈过挡道的张俭。现在她显然迈过来了,或者,就是张俭不再挡道。再美的美味也有倒胃口的一天,美味在张俭那儿大概变成了秋天的茄子,怀了一肚子籽。皮如橡胶那样耐嚼。

小彭和多鹤在苗圃深处的土包上坐下来。小彭从行军壶里倒出一壶盖樱桃酒,递给多鹤,又举起行军壶在她手里的壶盖上碰了一下。画眉在叫,快落山的太阳把细溜溜的树苗拉出细线般的影子,不管活苗死苗,在开着野花的草地上打出美丽的格子。没有张铁那一番话,彭主任跟多鹤真的会享受这道美味。

彭主任的工作服口袋里装着一个油纸包,包着一包糖醋蒜头,工作服另一个口袋里装着一包花生米。樱桃酒的深红是假的,像水彩颜料,多鹤两片不断默诵的嘴唇不久就殷红如樱桃。小彭喝一口酒,赶紧用手背擦拭一下嘴唇,他要是也来个红樱桃小嘴,会让多鹤走神。他再次询问起代浪村和其他几个日本村庄的情景。

“你小的时候,父亲在家干农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