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第2/5页)

尽管小彭是坐伏尔加的身份,住的宿舍还是原来那一间,所改变的是整个走廊都成了小彭警卫队员的宿舍。小彭的安全现在很多人惦记。

小彭让警卫员们把自己的房间布置了一番,从厂部抬了一张旧沙发,面子太脏,他让人铺了一条澡堂拿来的蓝白条子浴巾。他想最得罪多鹤的就是让她在污秽的、充满烟味和脚气味的沙发上“坐坐”。被夺了权的书记看上去白净书生一个,却常常坐在这张沙发上挖脚、r。多鹤的干净整洁也是最让小彭可心的特点,那天见她在工作台前干活,工作服虽然大得像蓝色粮食口袋,但她洗熨得多么一板一眼。就算是一帮女工都穿一样的蓝色粮食口袋,多鹤那身也是漂亮的粮食口袋。

也许这因为她是日本人

多鹤是日本女人这个秘密被封存在小彭这里了。小石一死,就灭了口。只要小彭漠视或保守这个秘密,多鹤大概可以安全地混迹于无数中国女人中,了此一生。每次这个秘密从他心里浮上来,他会同时被它吓着,又为它生出不可名状的温柔。她是一个外国人!是一个敌人繁衍出来的女人,也差一点就繁衍敌人了!享受一个敌人的女儿的滋味一定不一样,一定更美味。

有时他的温柔源于他对她磨难生涯的怜悯,对她至今在张家非妾非妻的生活的不平

有时他眷恋她,仅仅因为他冥冥之中觉得他永远不会跟她终成眷属。就算天下人都赞成,他自己也未必赞成。

有时他一蒙:你亏大了,为她挨了父亲的大耳刮子,受到自己儿子的背叛——他一旦成年,第一壮举就是背叛小彭这个父亲。为了她,你硬挺过了媳妇流泪的宽恕——媳妇流泪的宽恕把你心痛死了一块。什么都挺过来,就为了跟敌人的女儿多鹤不结婚?小彭想,原来自己从婚姻里赎出自己的自由,就为了能和多鹤自由相爱而不结婚。能结婚的女人到处都是,能不结婚而相恋的女人才独特到家。就凭她是敌人的女儿这点,也够小彭惊心动魄地和她相恋而没有彻底走近的危险。

他让警卫员们把玻璃擦得像空气那么透明。张家的玻璃透明得让人误会那是空空的窗框。他也让他们撅着屁股擦地。这幢楼是木板地,只有把床下所有的鞋子、纸箱拖出来,你才会发现它最初也是好好地上着深红的漆。但屋内大部分地板坑坑洼洼,表层粗粝,快要还原成原木——那种被伐到岸上、经阳光风雨剥蚀多年的原木。警卫员们尽量让地板干净些,把木纹里多年的老垢擦去,剔出地板缝里的干饭粒、瓜子壳、铰下来的脚指甲、手指甲。

原来这房子可以很亮堂很芳香。四五月天,山坡上开满红茸茸的野百合,小彭让警卫员们采了一大捧。玩花弄草不符合他一个革委会主任的身份,但红颜色的花可以另作理解。

多鹤这天下了班就会来“坐坐”。

五点钟左右厂里的警报突然长鸣,一个警卫员向彭主任报告,对立派这次发起的总攻不比往常。他们去城郊动员了一大批农民,现在四面八方都有拿着农具的人从山坡上、卡车上、拖拉机上下来,渐渐往钢厂逼近。

对立派是上海人和其他南方人,在厂里占少数,本来是无望以武力攻占厂革委会的。他们去农民那里挑拨离间,说钢厂抽了他们水库的水,本来答应给他们接自来水管,但多年不兑现。钢厂的垃圾堆在他们地面上,也没有付过垃圾场地费。他们一旦从现任革委会再次夺权,自来水管道和垃圾场地费全包在他们身上。

小彭扎上铜头皮带,挎上五四手枪,戴上钢盔就走。他在楼梯上却和上楼来的多鹤撞了个满怀。

“不能回家,厂子被包围了!你现在回家会有危险!”小彭说着,拉了她一把。

多鹤跟在他身后快速下楼,又跟他穿过院子,坐进他的伏尔加。他身后所有的警卫员全部跳上自行车,刹那间个个都是赛车运动员,紧跟在伏尔加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