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第3/10页)

多鹤咬咬嘴唇,心是软了软,但她想再等等,等他拉着小环来,正经八百地跟她讲和。

“让你倔!你跟洋灰地倔死你去!”小环说。把她自己床上的棉褥子抽下来,拿到过道里。小环和人打架吵架惯了,记仇是记不过来的。她对刚吵过打过的人往往最亲最甜,“也这么驴?冻死你!”她给多鹤铺好地铺,手这里拍拍、那里拍拍。

多鹤不吭气,也不动,等她走了,两腿一曲,跪在地上。把刚铺平整的褥子一五一十地卷好,又抱回小环床上。她可不要稀里糊涂的和解。

“瞧她,不是母驴是啥?”小环跟张俭咬耳朵。

多鹤知道他们咬耳朵说的是什么。

冬天来了,多鹤自己搬进了小屋,把被子放在大孩二孩中间。两个进入变声期的男孩瓮声瓮气地说:“小姨来了,爸该走了,要不哪儿睡得下?”

跟孩子们睡一个屋,她马上就习惯了,常常一个腋窝夹一个男孩的脸,讲他们之间才能懂的话。这种语言他们上了小学就很少讲了,是他们的乳语,但两句一讲,他们马上又记起来。他们可以讲很多话,中文、日文加婴孩、毛孩的语言,现在他们俩的词汇量大了,就把成人的词也加进来。这是极其秘密的语言,把这家里的其他成年人都排斥在外。他们用这种话讲天讲地,大孩讲他的篮球中锋梦,二孩讲他的黑子,有时两人也讲到外面世界有了一种叫红卫兵的人,把市委省委都翻了个底朝天,把省长市长都绑到大街上。

三人睡一张大床,多鹤睡在最外面,大个子的大孩睡中间,二孩的位置靠窗,窗外是黑子的窝。有时多鹤在孩子们睡熟之后还能听到隔壁的谈话声。小环的烟油嗓音咯咯笑,张俭偶尔也说个把话。你们笑去吧,说去吧,她多鹤不再酸楚了。

偶尔两次,她醒来,发现大孩钻进了她的被窝,睡在她怀里。她把他连推带抱搁回去。大孩的身体很好看,肌肉已经起来了,多鹤不能想象这么大个男孩是从自己身体里出来的。

不久学校停课了。大孩二孩这天上午回到家,说要出去“串联”。“串”什么?就是“革命大串联”啊,这都不懂?听着不像啥好事,不准去。妈真落后!哦,才知道啊?落后好几十年了……

张家和楼上的所有家庭一样,都在禁闭、打骂不到年龄却心痒脚痒要出去“串联”的孩子们。从来没有这样巨大的晚辈反击长辈的热潮。从每一户门口经过,都能听见母亲们的吼声:“敢!看我不撕了你个小兔崽子……跪好!谁说你能起来的……再‘串联’给我顶两筐煤球!”……但孩子们还是走了。悄悄溜走、偷钱买票走的,掺乎在年长学生里混走的。

张家的大孩二孩一块儿逃出去,在三天三夜吃不上、喝不上、拉不下、撒不下的火车上给挤散开了,一个去了广州,一个去了北京。去广州的二孩一个月后回来,带回来几个菠萝,身上别了五枚毛主席像章。他跟小环断了好几年的对话续上了,根本就没断过似的,进门就欢眉喜眼叫了声:“妈,回来喽!”

大孩却一直没回来。从北京寄了一本毛主席语录,里面夹着一封信,说他让毛主席接见过两次,又要去大西北接见别人,传播革命火种。

大孩回来成了个“红小鬼”。一身洗白但斑斑污秽的军装,满口新词,对什么都有总结性发言。他的嗓音变得十分优美,个头又高了二寸。小环高兴得直落泪,口里说该死的小猪八戒,不交钱不交粮的日子怎么就把他养出那么一表人材

夜里多鹤又想跟两个儿子说说他们的话,二孩跟她搭了几句腔,大孩背一转,很快睡着了。从此大孩再也不说他们那种秘密语言了。

丫头好几个星期没来信了。一般来说她一个星期来一封信,寄些好消息。没好消息,她也寄几句关照:妈妈别抽太多烟,听说烟对人有害;小姨干家务别累着,家务越干越多;爸爸别老闷着,有空跟某某伯伯一块出去钓钓鱼吧。大孩别太害羞,去考一考少年篮球队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