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潮打空城(第3/4页)

日行月随,哪里是永昼?哪里永夜?

潮来潮往,捧出谁家王朝?崩的又是哪位霸王的天下?

有不朽的龙座,承住一身权贵?

有永恒的律法,保证常胜?

哪里有金雕玉琢的锦箧,函住永远不变的爱?

哪里有净瓶甘露水,守护花容月貌?

时间证明了世间无情,可是,人为何又一代一代地将多情托付在不可托付的情事上?为之痛不欲生,为之哀哀欲绝!

如果,人世是一出永不谢幕的悲剧,那是因为每个人都知其不可而为,把多情勇敢地托付了出去。

人并非不知道江山易改的道理,也熟读沧海桑田的故事;然而,面对繁华似锦的世间,忍不住要去争取、去唱和,人仍然有一丝憧憬,以为江山已改了千万次,不会恰恰好在我身上改动,沧海已换了千万回面目,怎会恰恰好在我身上变成桑田?

人完全浸润在自己的多情里,以至于认为其多情可以更改亘古不变的律则,人信任了自己的多情,忽略时间正在无情地冷眼相看。

那些风流倜傥的才子,焉能想像死后,其呕心诗卷,被卷来当作火引子的滋味?

那些一剑定天下,黄袍加身的英雄,焉能听到逝后,那方记颂其丰功伟业的碑石,被樵夫用来磨刀的霍霍声?

时间,不会对任何一个人用情,为任何一代皇朝效力。

然而,若不是人人把真情托付出去,又如何能够把沧桑说给少年人听,让他在泪光中看到自己,也看到别人呢?如此说来,无情的摧折中,因着人的多情,这无情也带了一点暖意了。

如果,浪涛不曾卷尽千古风流人物,东坡也不会有大江东去之叹了;如果他不曾叹人世如梦,我也不会在江月的篇幅中闻到他洒下的酒香了。

【石头城】(唐.刘禹锡)

山围故国周遭在,

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

深夜还过女墙来。

【空城】

“你以为野兽出没的山最险吗?不,你记得,空山最险!”

*

空山之险,在于照见生命的孤独:你欢愉,无人能懂你脸上欢愉的泪光;你冥坐而笑,无人看得到你正神游于十里芰荷中;你痛心垂泪,亦无人能解你的悲歌。

人与人接壤,能述说的仅是片面辰光,一两桩人情世故而已。能说的,都不是最深的孤独。

如果,空山行旅,照见自己的独吟,那么,空城,又该怎么去看它呢?

昔时繁荣,此时荒废无人烟,是空城。

昔时人与我皆是怀梦少年,今日人犹有梦,我离梦而去,不能与之合梦了,再面对昔人旧景,难道不是更荒凉的空城?

第一种空城,只是在时间中沉寂,往昔的风流人物,绮艳野史因改朝更代而变成一段典故,在今人口耳之间传诵。如果,时间够友善,这城墙仍有机会复苏,搬演另一出将帅相逢、英雄美人的戏。城会被修起来,用琉璃瓦铺出它的华丽,也不乏鬼斧神工的巧匠,造出一座座舞榭歌楼,把丝竹管弦引进来,使华城再度发声。人们拥戴繁华登基的魄力,与时间崩塌它的速度,是同等惊人的。则此城虽空,不长空。

第二种空城,是永远空无了。虽然,旧人仍在,昔时城楼仍然完好,却因为梦的遗失而无法成全。等待的人漫无止境地等着那人归来,找回遗失的那桩梦的承诺,与之合符。而寻梦的人离开城门后,再也不敢回来;他自知那桩梦约已随少年心境的消失而消失,虽然仍用旧名姓、旧身世行走,却已不是有梦的少年。他不知道用什么言语对等待的人解释空城?若对方盘问他:“当年,你能给我一个梦,就算那梦已经找不回了;难道,你现在不能给我另一个梦?你仍然是你呀!”

他要如何说明白:人,不可能给两个人同一种梦;也不可能给同一个人两种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