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当年,阿宝经常到淮海路“伟民”看邮票。礼拜天热闹,人人手拿集邮簿,走来走去,互相可以直接问,有啥邮票吧。对方上下端详,递过簿子来,随便翻看。考究一点,自备放大镜,邮票镊子,夹了一张邮票,看背面有否老垢,撕迹,胶水版,还是清爽底版,票齿全,还是缺,发现有兴趣品种,翻开自家邮册,指其中一张或几张邮票说,对调好吧。对方同意,恭敬呈上,让人横翻竖看,选一或几,最后成交。不同意交换,可以开价,讨价还价。类此私下交易,基本以年龄划分,拖鼻涕小学生,小朋友,手中簿子与票品,一般四面起毛,票面积垢污斑,像野小囡的头颈,不清不爽,龌龊。小朋友翻开邮票簿,一般是五爪金龙,指头直接戳到票面上,拖前拉后,移来移去,插进插出,无所谓品相细节。等到读初中,开始懂事,出手也就清爽。年纪再大一点,邮集翻开,簿中乾坤,可称山青水绿,弹眼落睛。因此,双方年龄,身份不对,相貌,卫生有差异,属于不一样的人,提出要看邮票,通常以翻白眼为回答,不予理睬。这种场子,周围还有黄牛游荡,手拿几只信封,整套邮票,用玻璃纸叠好,一包一价,有贵有贱,依靠口头搭讪,轻易不露货色,只凭不烂之舌,整袋打闷包,卖“野人头”。集邮人群的阶级分别,如此清晰。

这个阶段,阿宝只有普通票,香港哥哥寄来几本盖销票,其中一本英国出品小型集邮册,仿鳄鱼皮,黑漆面子,手里一夹,样子好。阿宝每次带出来,里面是圣马力诺,列支敦士登等小国零散普票,包括蓝,灰色调早期民国普票,看得小朋友垂涎欲滴。另有单独一枚,邮戳盖成墨糊涂的民初加价票,大人认为不值几钿。新中国初期千元面值零散票,每次也全部带来,目的是一个,努力用这些邮票,交换阿宝喜欢的植物,花卉两类常规主题。当然,类此品种,如恒河沙数,数不胜数。阿宝即使尽力收集,永远银根抽紧,出手寒酸,只能望洋兴叹,即使看一眼店里高级收藏,作为中学生,缺少机缘。这个年龄段的收集者,通常不可能进入“伟民”,以及思南邮局斜对面另一家私人集邮店“华外”。这两爿店,是大人世界,窗明几净,老板只接待一到两位体面老客人。主客双方等于观棋,对面坐定,老板取出超大邮票簿,殷勤提供客人浏览,如五十枚一套瑞士,匈牙利植物花卉邮票。寒士只能立于外肆,隔橱窗玻璃望一望,聊饱眼福。这个以两家私人集邮店,一家思南邮局柜台为中心的场子,阿宝时常带了蓓蒂游荡。

这天蓓蒂穿碎花小裙子,头戴蓝蝴蝶结,蝴蝶一样飞来飞去。阿宝曾经送蓓蒂一套六枚苏联儿童邮票,加加林宇宙飞船主题,儿童涂鸦题材的套票,现在蓓蒂的邮集里,已经消失了。蓓蒂说,我六调二,换了一张哥伦比亚美女票,一枚法国皇后丝网印刷票,相当合算。哥伦比亚女人,1960年度全国美女,细高跟皮鞋,网眼丝袜,玉腿毕露。另一枚是路易十六皇后,气质过人,玄色长裙,斜靠黄金宝座,据说皇后因为克夫,最终推上断头台,机器一响,头滚到箩筐里,阿宝深感不祥。蓓蒂说,优雅吧,就算去死,皇后也美丽。蓓蒂喜欢美女,公主,另是瑞士版蝴蝶票。亲戚寄来三枚一套蝴蝶新票,南美亚马逊雨林蝴蝶,宝蓝色闪光羽鳞,一大两小,三屏风式样,令人难忘。这天蓓蒂带了这套邮票,自说自话,走进“伟民”。老板是圆圆的胖子,吸烟斗。阿宝贴到玻璃上看。蓓蒂举起蓝皮小邮集,递到老板手里,翻到亚马逊雨林蝴蝶一页。

老板看看蓓蒂,看了看邮票,想了想,合上蓝皮邮集,转身从背后架子里,抽出一本五十厘米见方的大邮册,摊到玻璃柜台上,柜台比一般商店矮,前面两只软凳。蓓蒂静静翻看。老板走到柜台外,恭恭敬敬,动一动凳子,让蓓蒂坐稳。每当一页闪亮翻过,老板低头与蓓蒂解释。阿宝立于玻璃橱窗外,闻到潮湿的兰花香气,面前一阵热雨,整群整群花色蝴蝶,从玻璃柜台前亮灿灿飞起,飞过蓓蒂头顶的蓝颜色蝴蝶结。这本邮册本身,像蝴蝶斑斓的翅膀,繁星满目,光芒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