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场 行走钢索(第4/13页)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去的。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房间里一片黑暗,他的外套和袜子都未脱。身边的女子,依旧和少年时一样,与他一起躺在床上,各自侧身而睡。她的满头浓密发丝枕在他的脸下,散发淡淡幼兽般的气息。她的身体仍是他记忆中的瘦而清绝的轮廓。

他转过头看着她在睡眠之中,发出均匀的呼吸。他觉得时间停滞。内心惘然。某些时刻一再重复。眼前场景,却总是物是人非。

她带来的这个瞬间,仿佛所有的人生都还未曾展开。他们站在时间的起初,是两颗安静的棋子。而他该起身离去。她已不是深夜偷偷在他房间里留宿的十三岁少女。他在沸腾的红尘热浪里翻滚,为人夫,为人父,也不再是彼时心有落寞的孤僻少年。她是他的镜子,让他看到自己,看到自己与这个世界之间的关系。他的妥协和忍耐已经太久。他要再次离开这个林中少女。

她在他的注视中醒来,说,你是要走了吗?

已经凌晨两点。荷年会着急等我回去。他蹲下身系好皮鞋带子。站起来,看到她站在一边。她似乎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说,能抱一抱我吗,善生。

是。他再也没有拥抱过她。他一直以她为耻,就像他始终为自己身上的创伤所耻。但是她在尽力地蜕变,需要他的认同。他走近她,看着她黑暗中的眼睛闪闪发亮。那里会有清凉的珠泪滴垂下来吗?他困惑地慢慢伸出自己的右手,摊开手心,想去接住它们。她轻声笑着,抓住他的手,说,我没有哭。每次你都以为我在哭。其实是我的眼睛比较亮而已。

他低下头,我觉得疲累,内河。我梦见再次回到岛上,看到你背后的树林黑影,在风中摇晃,发出响声。像一座酣睡之中的古老城堡。梅花鹿高贵的犄角在羊齿植物的草丛中掠过,薄薄青苔上萤火的闪耀,老虎和狐狸的气味在热气蒸腾,鱼在河水中发出低声歌吟,陌生人在黑暗中徘徊……整个世间似乎只有我们两个。我如此恐惧,只能紧跟着你在黑暗中前行。我们躺在河边的灌木草丛里等待天明。萤火飞舞,长夜漫漫。

她说,你还记得我们次日早晨醒来看到的景象吗?

记得。他看着她,轻声说,现在我才知道,我们的内心里都有一个孤僻的幼童。这个小小的孩子,在那日早晨醒来的时候停止了生长,只是在清醒地衰老。只不过你的清醒是一直在坚持。而我的清醒是一直在放弃。

3

一个共同生活六年的女子。与她生儿育女,同床共枕,时间越久越觉得她陌生。有时候她从外面回来,太过疲倦,衣服未脱躺在床上,他走过去,帮她脱掉衣服鞋子,盖上被子。看到她残妆的脸,臃肿平淡。卸落精致昂贵的外套,这个女子似就只剩下一具与他毫无关联的躯壳。他是一个无情而消极的人。因此反而在形式感上始终忠贞如一。

他决定与荷年结婚的时候,已明确丈量过她的价值,以此推断出他们的资源互换彼此双赢,婚姻坚定稳固,将掌控更多的社会财富。她的家庭背景、资历和学识,使他轻易进入社会阶层的金字塔尖。最大限度地开拓自己的事业范围,实现想到的任何可行性想法。不会有再多困难的事情。资源和权力并进,掌控在手中。他们为彼此付出代价。

六年时间,足够一个成年男子逐渐感受到体力与精神一点一点地衰退。完全不能自控。仿佛有一双手轻轻抽掉他身体里紧绷着的线。持续地轻盈地,一根一根地抽掉。他对妻儿悉心照料,从无偏颇亏待。但这就是他的时间。被大口大口地吞噬掉,不曾留下任何回声。他从一个年轻男子进人中年,看着自己的肉体和精神开始苍老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