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2/7页)

石川一听就知道是谁唱的,这首歌的底韵也只有她——菜穗子,现在叫柴田香代的她才唱得出。这位以唱民歌在50年代曾红极一时的女歌星,四十几年前跟她在瑞穗村的大田里锄过玉米。

故乡远在天外啊隔山隔水,故乡的山水睡梦里依稀相会。

她们一边锄一边唱,唱着唱着便“淌下热泪”,“愁容满面”地躺在玉米地深处,枕着堆拢的青草,透过玉米叶子一动不动地凝望着蓝天。菜穂子的母亲和她的母亲都在日本名古屋乡下,孤苦伶仃地打发着阴沉无靠的暮年……

小伙子见石川跟着电视一板一眼地唱,便问这首怪好听的歌唱的是什么。石川说是几十年前一个叫竹久梦二的诗人写的思念家乡母亲的歌,是日本名歌之一,在满州开拓团员中颇为流行。她很自豪地介绍了演唱者柴田香代,说她的人品多么多么好,多么多么贤惠,多么多么吃苦耐劳,歌子也唱得好,人也有志气,要不怎么能成为歌星,怎么60多岁了仍魅力不减当年呢。“敢情您跟这位大演员是老朋友啊,”小伙羡慕地说,“她的家里一定很阔气,有别墅吧?”“当然。”石川只好顺着说了,其实自从1945年大撤退以后她与菜穗子没有过任何联系,菜穗子的丈夫菜义雄在中国大陆阵亡以后,她回国后与一个当兵复员的作曲家结了婚,改姓柴田……电视上,柴田向观众正鞠躬致谢,笑容满面地准备演唱第二首歌曲。

“60多了呀,乖乖!看上去顶多30来岁,啧啧,怎么活的?”小伙子为柴田香代的年龄吃惊。“我妈妈才50,头发都白完了,哪还敢象她似的穿花衣裳在电视里唱。”

石川说,菜穗子本身长得就漂亮,电视上一大半是化妆的结果。

正说着,电视里柴田香代忽然不见了,代之的是一片雪花与杂音。

“出日本到公海啦!”

小伙子高兴地拍了一下巴掌,蹿上去关了电视,大概是离家近了,脸上映出兴奋的光。石川的心也腾腾的。出日本了——尽管她不知茫茫海上这条疆域线是怎么划的,但她是迈出了領门了,第二次踏着太平洋的波涛奔向那个令人思念又令人心碎的中国东北平原,奔向那条牵人魂魄又充满杀机与仇恨的诺敏河。

舷窗外一片漆黑,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是一团凝固静止的黑。从隆隆的轮机震动和微微的摇晃中,石川感到了船进行的速度,飞快。

石川老太太在儿子孙树国的陪伴下,辗转来到了黑龙江省随凌镇。

下了由哈尔滨租来的出租汽车,踩着飘落后又冻结的雪粒,老太太蹒跚地踏上镇国营旅社的台阶。“您老走好哇!”因为给的是对换券,小司机格外客气,一路上挺有耐心地介绍沿途的古迹传说,把车子开得又稳又快,一直开到旅馆大门口。石川感动得不住地夸:“中国司机人情味浓,态度好,有教养。”临了,给了三盒日本“七星”,让在回去的路上提精神。司机鸡啄米似地弯腰,嘴里“Thank you”个没完。孙树国挺看不起他,不就几张外汇三包烟嘛,丢人现眼!

随凌镇旅社头一回来外国人,虽说头几天外事部门已经打来电话,说有个普通的日本妇女来寻旧,刘经理还是做了精心布置,腾出了最好的套间。

石川老太太的到来引得全体职工都出来观看。刘经理亲自将老太太引到带套间的卧室,指着屋里的沙发床和铺着印,有老虎图案浴巾的单人沙发说:“住这儿,愈老看行啊不?”

老太太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儿,说:“没想到,随凌镇现在会有这么好的房子,那时候啊,关东军的面粉仓库是这儿最高最大的建筑,十几里以外,老远老远都见得着。”

“关东军是什么军?”刘经理身后提着两个暖水瓶的服务员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