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4页)

石姥姥腕子上新添了个黄橙橙沉甸甸的镯子,颠跑起来格外卖力。依着孙太太的选儿标准,要才出生的,要有小鸡儿的,要体格强壮的,要面庞清秀的,要父母是正经人家儿的……实际上,这第一条便难,孩子不少,才出生的却不多。更何况,月科儿的孩子一天一个模样,变化神速,才落生便是才落生的样,拿10天的孩子却充不过去。时置秋天,哈尔滨凉风骤起,不少人染上了霍烈拉,日本难民营里更是秽气冲天,粪尿横流,充盈路面。病童饥妇,人尸杂陈,蓬头污面的日本难民悲号凄鸣,形容枯槁。国事日非,昔日太阳神骄子之意气风神已无处追寻,剩余的只是为了生存做最后的挣扎。

石姥姥来到难民营,在躺卧的日本人中趟来趟去,一双眼专在小孩儿身上转。也是石姥姥心急才想出来的招儿——要日本人的孩子,便宜,没有后顾之忧,少了许多麻烦,更不用担心若干年后孩子的父母会突然找上门来。日本孩子怕什么?再有本事的人也无法从赤条条的孩子身上分出他们的国籍来,都是黑眼睛黑头发,都一样地张着嘴嚎,决不似老毛子的种,绿眼白皮,让人一眼便认出是外秧儿,跟中国人永远揉不到一块儿去。

石姥姥在难民营里转了个遍,一双小脚实在挪不动了也没寻到一个刚落生的,想着孙太太至今还没下产床,心里一急,一屁股跌坐在水坑里。赶快往起爬,又绊了个趔趄,直起身一看,是条腿,一晃一晃地打着拍子。往上瞅,是个日本娘们儿,敝着怀,蓬散着头发,正闭着眼聚精会神地唱着一首日本小调。引起石姥姥注意的倒不是女人苦中取乐的不正常精神状态,而是她那两只荡在胸前的奶子。石姥姥是干嘛吃的?专干接生下奶的主儿,那双眼比什么都管用。

“喂,子供(小孩)的有?”

女人睁开满是眵目糊的眼,空洞无神。她病着,病得很严重。

“子供的有?”石姥姥又问。

女人摇摇头,又唱。石姥姥不走了,象只猫似的蹲下来,在这个娘们儿身上她嗅到了婴儿的味道。女人翻来复去就是一支歌,再没唱过别的。

石姥姥从怀里摸出一张饼,递到女人手里,女人谢也没谢,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噎得直伸脖子。

“慢着点儿,留神噎坏了。”石姥姥拿出母亲的架式轻轻拍击着女人的后背,“吃完了我这儿还有。”说着又拿出一张来。女人跪在原地艰难地磕了个头,眼泪刷刷地往下淌。

“我说,你要有孩子不妨先交给我,我替你看着,你走时再还给你。”石姥姥看着女人的脸小心翼翼地说,“你带着也不一定能活,难民营正闹霍烈拉,屁眼儿里窜‘米汤’,带血,人半天儿就完,吃药都来不及,谁挨上谁就死,大人都抗不住,甭说孩子……”

女人缓缓地撩起衣襟,露出了里面的孩子,也就是今天的孙树国,那天正是该他“洗三”的日子。

“把你的地址给我。”日本娘们儿说一口地道东北话。

石姥姥诌了一个。

女人又说:“这孩子我是认得的,丢不了。”

石姥姥说:“那当然,自个儿的孩子认得出,认得出。”

女人并不急着交孩子,却掏出个骨灰盒,抱着孩子一遍又一遍地磕了头,冲着骨灰盒说“对不起您啦,为了给武儿留条活路只好让他去中国人家里住几天,躲过这场瘟疫。将来走时,我会把武儿接回来,我们三个一起回日本啊……”女人喃喃地说个没完没了,又把孩子的脸往骨灰盒上贴,直弄得小孩哇哇大哭,她自己也捶胸撕发大哭起来,说险些做了对不起丈夫的事,孩子无论如何与她是不能分开的。石姥姥又把闹霍乱的事说了一遍,女人还不干,说要死也死在一起……眼看没咒念了,石姥姥走了下策,觑着冷处,出其不意,夺过孩子撒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