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6页)

红卫兵破四旧,根本没他们家什么事儿,他们老李家楚两代老贫一代工,打老祖宗那辈儿就闯关东,父亲挖煤,先在抚顺后在京西门头沟。“汗水流尽难糊口,地狱里头度岁月,不知冬夏与春秋”,绝对是那样子,他妈说柯湘是唱他爸爸呢。1950年他爸爸死于矽肺,干一辈子矿工的主儿,不是砸死就得栽在这病上,可惜的是刚赶上好日子头儿。挖煤的爹实际是他继父,他妈说他亲爹是离哈尔滨不远芳井囤的农户,1945年日本撤退时让鬼子机枪扫了。虽说是农民也是殉了国难的,做儿子的也是时时不可忘记的。这也是他恨日本的一个原因,杀父之仇哪!忘了,叫什么爷们儿!打小他就盼着中国侵略日本,他好在小鬼子的地界儿也杀他个昏天黑地,就跟与狗子们打架似的,一比一平,谁不欠谁的,然后再讲什么友好。

他妈拉扯他不易,老太太没文化,全凭给合作社做补花。补花是北京一绝,尤以朝阳门外头的最为出色,大闺女小媳妇谁都会。做时先把色布后头贴上纸样子,再沿着样子把布一块块剪下来,抹上稀浆子拿扁铁棍儿把毛边往里拔,粘成各种花瓣,再把花瓣拼凑成一朵或数朵完整的花,粘在桌布、碗垫上,用各色彩线锁边……一个人往往很难完成全过程,多是由合作社组织起来,有人做花,有人粘花,有人针凿。发活的日子一三五,各领各的料,拿回家去干,不耽误家事。吃完晚饭,一家大小一齐上手,掷骰子斗十胡般地开心热闹。二四六交活,大小包分类,花梗、花朵、枝叶按类验收,论张开钱。李养顺的母亲是做补活的,就是把粘上花样的各类布料缝制成成品,一件大桌单的工钱是五毛,老太太一个月至多缝十几件,挣七八块钱,日子紧巴巴的。他妈是要强的人,那时候正抗美援朝着哪,街道上积极分子成天动员捐款。人家常香玉一张嘴捐了一架飞机,谁人不敬佩?同是老娘儿们家,他妈一咬牙把家里的座钟端出去卖了,换回一张纸片贴在墙上,逢人就说,也为打大鼻子出过力啦!老太太别的不懂,只认一个理儿,大凡侵略人的,准不是好东西。过了没几天,国家又号召啦,“吃窝头啃咸菜,千万别忘了买公债”,他妈愣是勒着裤腰带从牙缝里省钱,买回15块债卷儿,没钱就翻出来瞅瞅,过过钱瘾。

干什么都怕落后,“文化”一革命,老太太就动了心思,寻思沾了文化边儿的都不是好的,听完动员报告,回家就一通翻,儿子的中小学课本,铰来的鞋样子,墙上的年画儿,交活取活的单据,都交出去了。

麻烦事儿来了,来了伙子人,为首的是街道治保主任黄文英,外号叫大马牙的,她拍着那本日本书非让老太太讲清来历。李养顺想,凭着一本破书料也定不了什么里通外国的罪,何况他妈苦大仇深,跟日本有不共戴天之仇,就鼓动着让他妈实话实说。谁料,他妈死活不张嘴,硬让那帮人围在中时推来搡去。老太太越不说话问题越严重、越复杂,当下便有人提出潜伏下来的女特务之类的严肃问题。老太太属鸡的。一推算,抗战全面爆发那年整27,27的女人不当特务当什么,电影上的女特务都是这个岁数。立时,有人拿来了推子,要给老太太剃阴阳头。老太太拿胳膊护着脑袋直往下蹲,李养顺扯过黄文英的脖领伸开巴掌就要扇,上来几个穿黄军装舞宽皮带的,甩着膀子左右开抡,也不管是李养顺还是黄文英,尽在皮带弧线之中,不得逃脱。媳妇刘梦莲敢做敢为,挺着即将临产的大肚子扑上去一把抱住老太太,劈着嗓子喊:“谁再动手我操他姥姥!”

穿黄衣裳的红卫兵头儿问是谁家娘们儿,大马牙黄文英用手捂着被抽肿的嘴唇说是李老太太的儿媳妇,东城织袜厂的工人。又打听出身,说是小业主。这下糟了,三五个半吊子男女一拥而上,把媳妇按在地上,肚子朝下,又骑上去一位,拿过推子便给剃头。梦莲在底下破口大骂,操了几遍在场所有人的十八辈祖宗也不顶事儿。大马牙自有绝招,伸出手去拧梦莲大腿里联儿。李养顺红眼了,抄起菜刀就往骑在媳妇身上的假小子脑袋上砍,被人挡在空里。几个人又来抢刀,死活掰不开李养顺的手指头。红卫兵头儿看他不是个善茬儿,料硬闹下去不会有香饽饽吃,就回过头来给老太太说好话儿,说都是响当当的无产阶级,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为这本书闹得鸡飞狗跳墙让阶级敌人看着笑话不好。李老太太吃软不吃硬,人家几句好话竟哄出一件让她儿子、媳妇大吃一惊的事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