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袜子都抽丝了这笑声正是他想要的(第4/5页)



Tim也惊呆了。劳拉还懂得当秘书就得吃委屈的基本分寸,而简妮居然连这点都不懂。“Those Chinese。”他心里哀叹一句。

“你先出去吧。”Tim对简妮挥挥手。

简妮满心都是慌乱和绝望以及委屈,她想辩解,想流泪,想挽回,想申诉,想请求谅解,但她的身体却倔强地,笔直地转向门,沉默地离开Tim的办公室。

简妮心里明白,工作不顺利时,老板对秘书光火,很正常。要是这时候秘书又做了与老板的想法正好拧了的事,被骂也是天经地义,她已经猜到,Tim不想让他的上司看到自己搞不定中方合作者,他希望让上司看到歌舞升平。从理智上,她认为Tim没对她做错什么。但她实在不能接受Tim的态度,他的态度,对简妮的心来说,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心里对这平生第一个美国老板,有着赤诚的信赖与忠实,那种感情,简直就象孩子时候对自己父母无条件的爱和认同。她觉得Tim就象自己小时候的父母一样重要,一样可以依靠。这感情十分自然,在简妮心里生长,支撑她包容对上海所有的不适,它象一个美梦,但被惊醒了。

这时,她理解了自己为什么不喜欢Muller太太。有一次公司聚会,Tim带了太太一起来,她是典型的美国妇女,爽气,单纯,带着一点米尼老鼠的那种小女人的甜。她跟在高大的Tim身边,由Tim一一介绍给大家。轮到简妮时,她并没对简妮表现得格外亲热,她脸上堆着笑,是那种美国女人对陌生人礼貌的,甜蜜的,小心翼翼的笑,简妮讨厌那样的笑。Tim对太太很亲热,很照顾,平时开会,去工厂里看望工人,见客人,都是简妮跟在Tim旁边,他的办公室,即使是毕卡迪先生想要进去,也得先通过简妮这一关,但这时,Tim远远地离开了她,高高兴兴地陪他的蓝眼睛太太。那时,简妮还暗暗猜想,自己心里的不痛快,也许是嫉妒。她听说过,秘书与太太之间的关系,总会有微妙的敌意。简妮也曾以为自己暗地里喜欢Tim,那种女秘书对男老板的倾心,所以要对他太太鸡蛋里挑骨头。现在她才知道,自己的感情没那么符合逻辑。

她的感情深得不可思议,却无关风月。她想起第一次在美国过七月四日的时候,校园里有焰火晚会,那个傍晚,草地上坐满了人,学生,教授,和学校员工的家人,还有小镇上的居民,舞台上有摇滚乐队演出,橡树下茂密的草丛里,萤火虫白色的荧光在起伏闪烁。当焰火表演开始前,大家在摇滚乐队的带领下齐唱美国国歌时,简妮看着他们将右手按在心上,突然落下泪来。那时,Ray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他还以为她是触景生情,想家了。她将头靠在Ray的肩上说,可惜自己不会唱美国国歌。

她照常工作,原来叫他Tim,现在改口叫Mr Muller。原来她喜欢说话时直视Tim的眼睛,现在她只能垂着眼皮,不论如何,也无法正视他的蔚蓝眼睛。从她沉默地离开Tim的办公室以后,他们之间就无法再如以前那样自然地相处了。

简妮受到了重创。不过,她心里明白,是因为自己有非分之想,才会弄出这种尴尬局面。就象在海滩上造沙堡,轰然倒塌是必然的,谁也怪不到。简妮也知道不能怪罪Tim,其实,她心里也并没真正怪罪他,她只是需要时间和勇气收拾被Tim打破的幻象。她不知道要将被Tim剔除的自己安顿到哪里去,才是自己也能认同的。简妮面临着别人无法理解的危机,那是身份的危机。回到上海的那一刻,在登机桥上呼吸到第一口上海的潮湿空气时,这危机就象电邮里的病毒被激活了一样,在她的生活中了无痕迹地肆意蔓延。没去美国时,她肯定自己是未来的美国人。但在美国脱胎换骨后,她反而不能肯定自己是谁,不晓得怎么与美国人以及中国人相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