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nny Wang的新生活留学生感到自己像在梦里跑步一样(第2/5页)



范妮脸上的皮肤蹦蹦地跳着,她的心也在蹦蹦地跳着,手心里都是汗,她怕自己太失态,想赶快离开厨房回自己房间去,可是她不舍得走。

鲁说:“你可以叫我鲁,而不是卡撒特先生吗?可以吗?”

范妮说:“好的。”这是表示亲热的意思吗?范妮猜想着,老师说过,彼此亲近的外国人互相叫名字,而第一次见面,一定要叫某某先生,某某小姐。

“谢谢。”鲁离开厨房,将自己放在走廊里的行李搬到他的房间里去,他马上打开了他的唱机,范妮听到了音乐,是她不熟悉的。

范妮也赶快离开厨房,回到自己房间里。她在大窗台上坐下来,把脸贴在玻璃上冰着。是看上这个人了吗?范妮怀疑而慌乱地想,居然可以就这样爱上一个人吗?除了他有一头长长的金发,自己对这个人一无所知。她感到自己的耳朵象兔子那样直直地竖了起来,在仔细分辨着鲁房间里轻轻的音乐。她听到鲁走来走去,“吱”地一声,好象拉开了抽屉。范妮心里突然感到高兴起来,到美国来以后,那空荡荡的感觉,现在突然没有了,这公寓变得亲切和欢快。

范妮想起了“美国罐头”,她在前进夜校学英文时的同学,班上的著名出国迷。因为他总是说美国罐头有什么好,怎么好吃,他的姐夫是国际海员,只要船一停上海,他姐夫就给他家送带来的美国罐头,所以班上的同学给他的绰号就叫“美国罐头”。他和范妮同桌,一起上《剑桥证书英语》,后来又一起上托福班和托福强化班。范妮在被鲁激起的慌乱中想起他,因为他是唯一和范妮最接近的男人了。在他去纽约以前,每次下夜课后,总是他把范妮送回家,自己再回家。他家住在安顺路上的弄堂里,并不顺路,其实这是为了很自然地在一起散步。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有点说不清楚,比一般朋友肯定要深,也有默契,但他们从来都不想进一步发展这种关系,成为情人,这一点,他们最有共识。所以,在他们这种有所回避,又知己的关系里,一起散步说话,需要一个合适的借口。

他自行车的链条,在散步的路上咯拉拉地响着。他们都喜欢夜晚的上海马路,喜欢看夜色里显得不那么破旧的老洋房,喜欢闻到荒芜的院落在夜雾下散发出杂草香气,喜欢猜想那些房子里过去的人与事,那都是在他们出生前就发生并且湮灭了的往事。他们喜欢把玩那种没落。这时候,他们心心相印,彼此怜惜,在心里爱护地抚摩着对方感伤的身体,只是他们都不愿意承认这种心心相印也可以是爱情。他们都是铁心要出国的人,他家是普通职员出身,并没有什么海外关系。但他的姐姐就铁心要出国,一直等到三十多岁,才千方百计嫁了做国际海员的香港人,被带到美国去了。他就等着姐姐落下脚以后,也申请到美国。范妮也是一定要到美国去的人,但是他们都不知道机会什么时候才能来。谁会先走,用什么方式走,但他们知道,一定会天各一方。所以,他们从来不谈感情。就象美国罐头的姐姐做的那样。当时在前进夜校里,象他们这样关系的同学,还有好几对,相处的方式,也都是差不多的理智。既彼此有一点感情上的安慰,又没有牵挂,不会被拖累,到时候,可以拍拍屁股就离开。

美国罐头比范妮先到美国,到纽约投奔他姐姐。他离开以后,象大多数离开上海的人一样,再没有与朋友联系,也没有与范妮联系过。从前,她心里还对他的沉默冷笑过,她以为,他怕她这种还留在国内的人要麻烦他们,就象他有时忍不住要猜想沉默几个月也没有消息的姐姐,是想把他甩了一样。现在,范妮知道了,大概是因为自顾不暇的原因。到现在,她也只给家里打了一个报平安的电话,不愿意坐下来写信,因为还不知道到底要说什么。当年,他的姐姐是只要谁能够将自己带出中国,就跟那人结婚的人,她那么美丽风流,二话不说,就嫁给来相亲的瘦小的香港水手,连对方的性情怎样都不知道。她在国外的日子,只怕比范妮现在的状况,要难言几倍。美国罐头也是不欢喜读书的人,连读英文都没有心思,他也不是那种能到唐人街上苦干谋生的人,他就是那种想入非非的上海青年,有一双细长的,单薄的双手。其实,范妮心里很明白,不能把自己的一生托付到这样的双手里,他们在一起,只是寂寞等待时的伙伴。当时,维尼叔叔都很相信范妮的理智,没有紧张过她和美国罐头之间会真的有什么感情上的纠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