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房子西餐馆的家宴(第2/5页)



“How do you do?

How do you do?

Glad to meet you,

Glad to meet you too.”

meet 和you中间用了连音,第二句的开头,用的是第三声,象用声音在欠身。常常,他们一家在简妮不学英文的时候,也在唱机上放这张唱片,象听音乐一样。在简妮的印象里,春天常常刮着从戈壁上来的狂风,玻璃窗上飞沙走石,透过家里的白色尼龙窗幔,能看到外面细长的白杨树下,有人象骆驼那样顶着风慢慢走过去,大多数人都穿着军队那样的绿色制服,但他们不是军人,而是建设兵团的人。爸爸向简妮保证过,总有一天,简妮也会象姐姐范妮那样被他们设法送出新疆,永远不回来。

那时,爸爸在所有的家具上都贴上写着英文名称的小纸片,他说,当年他和郎尼叔叔学英文的时候就是这样做的,小时候,他和郎尼叔叔的英文老师原先是个在上海住的荷兰人,后来,朗尼叔叔的老师是个留学英国的上海人。爸爸写的花体字,就是跟那个荷兰人学的。只是他写得不如墙上的那么花哨。

爸爸是阿克苏的团部中学的英文老师,还兼做音乐和美术老师。他在中学里算得上是个倜傥的人,但到了上海以后,他一下子就显出了苍老和局促,还有一股走南闯北的泼辣气。如今,简妮想象不出爸爸年轻的时候,将头发用吹风吹出一个飞机头,穿着有铜拷钮的小包裤,那还是奶奶没有失踪以前从香港寄回来的裤子。在腋下夹着一张比利翁乐队的舞曲唱片,在上海招摇过市,是什么样子。那时候,象爸爸这样因为家庭成分问题,高中毕业后无法考上大学的孩子,喜欢将自己打扮成这种上海小阿飞的样子,悄悄混在一起跳舞。爸爸和妈妈就是在这种所谓的“黑灯舞会”上认识的。爸爸曾经学过当时妈妈走路的样子,她将手肘卡在身体的两侧,迈着妖娆急促的小步子,象四十年代美国电影里的女人那样摇晃身体。爸爸学得那样煞有介事,将妈妈和简妮笑倒在新疆家里自制的沙发上。那只沙发,是爸爸用两口伙房烧漏了的大铁锅和旧海绵做成的。是当时整个阿克苏地区最时髦的沙发。就是在这张沙发上,简妮记住了“Sofa Chair”这个词。

这红房子西餐馆对简妮来说,虽然是第一次进来,可是真的也不陌生。不光是因为墙上的英文字,更多的,是因为爸爸妈妈的上海故事。小时候,上海的故事常常是简妮睡前的主要故事之一。在父母嘴里的上海故事里,红房子西餐馆,蓝棠皮鞋店,哈尔滨食品厂的咸起司酥,夏天的紫雪糕,比利翁的舞曲,衡山路上两边的高大法国梧桐,都是如此的亲切。爸爸和妈妈,常常一同挤在简妮的小床上,轻轻地说着上海的琐事,陪简妮睡着。漫长的新疆的冬天,室内总有一点没烧尽的煤散发着的淡淡毒气,大雪压裂了房顶的什么地方,能听到雪水滴落的声音,令人昏昏欲睡。但这却是简妮在记忆里中甜蜜的时刻。那时,他们也说到过红房子西餐馆门口的那两级突然向下的台阶。所以,刚才简妮在门厅那里一脚踏空的时候,简直就象跌回到自己梦里的地方。只是她的脸上不动声色,她不让人看出自己的激动,她就象姐姐范妮一样的正常。

在红房子西餐馆逼窄门廊的一端,是用玻璃隔开的糕点间,里面摆着红房子自家做的面包,蛋糕和西式小点心,奶油和奶白蛋糕被切成小小的长方块,上面裱着粉红色的奶白做的玫瑰花。这些蛋糕和点心可以堂吃,也可以外卖。全上海只有在这个糕点间里,能够买到一次可以吃完的小块黄油。那一小片黄油用厚锡纸漂亮地包着,让人感到自己受到了体贴和照顾。透过糕点间的玻璃,可以看到长乐路陕西路口的灯光和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