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第4/5页)

何为人性悲剧?科比尼安是一个功成名就、光彩照人、风趣优雅的科学家和企业家,随时可以表现出优雅、体贴、友善。他在公开场合的讲话都非常精彩(虽然他从总统府回家之后主动检讨过有哪些词句不妥);他懂得时不时地给妻子来点惊喜和殷勤;他很机智也很幽默,譬如,他想邀请酒吧里所有客人喝芝华士而一些人又不好意思接受邀请的时候,他会一面直言自己如何富有,一面用幽默化解尴尬:“如果你们不跟我一起喝,我就只好一个人喝伊芙琳的芝华士。而且要喝光。这会要我的命。你们想要我的命吗?”科比尼安还有黑色幽默的天赋,所以他在肿瘤手术之后能够以如下方式自我调侃:“我有了怀孕的经历。我肚子里面曾经孕育着死亡。我堕了胎。现在我知道女人堕胎之后是什么感觉。”但与此同时,他的心理疾病和身体疾病逐渐毁掉他光明和人性的一面,使他的心底变得越来越狭隘和阴暗,使他的性格变得越来越乖戾和冷酷(难怪他在旅行途中对《野性的呼唤》中的杀戮描写产生了浓厚兴趣),所以他把加拿大之旅设计成自杀之旅和屠杀之旅,最终把妻子当成陪葬拖入死亡,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杀人犯。这一结局足以唤起读者的怜悯和恐惧。

阅读《第十三章》,既有智性愉悦,又有语言享受。这二者还常常密不可分,互为因果。瓦尔泽是首屈一指的德语语言大师。对于他,写作就是语言创造。作为语言创造者,他可谓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一方面,他可以创前人之未创,来新颖别致的遣词造句。譬如,因为收到来信而欣喜若狂的巴西尔·施鲁普,将玛雅·施内林的信比喻为一片让他夜以继日吃草的草地,接着又补充道:“如果这是一块真正的草地,它早就被啃光了,而我还在这已经啃光的草地上继续吃草。在您的信中,啃光的草地又不断长出新草。”在另外一封信中,他把自己形容为“被提名者”,而当他因为泄露了妻子最大的秘密(偷偷撰写《第十三章》)而心潮澎湃的时候,他“需要一吨瓦格纳”(再来一个“第十三章”:是具有语言天赋并且痴迷于瓦格纳的大提琴家朱亦兵先生敦促译者放弃对eine Ladung Wagner做字面翻译即“一车皮瓦格纳”。谢谢亦兵!)。当他声称自己“把真正的决定性因素进行了触目惊心的骷髅化处理”的时候,或者当玛雅·施内林告诉他:“我必须谨防现在这个词用到您身上时还带有一点当初我们在婚姻的围场里玩背叛时所带有的近似温柔的意味”,读者同样能体会到耐人寻味的陌生化效果。另一方面,语言大师瓦尔泽也可以推陈出新,能够用平凡的词汇和平常的句子让读者绞尽脑汁或者蓦然回首。我们可以想一想:为什么小说开篇巴西尔·施鲁普要以“听起来像是每天都要去两趟”的口气告诉出租司机去哪里?为什么出租司机要装作“头一回听说这地址”?为什么别人用意大利语说干杯之后巴西尔·施鲁普说自己“我,傻乎乎地用德语:干杯”?为什么巴西尔·施鲁普要把“没找到任何结果”这句普普通通的电脑提示斥为“翻译腔”?需要向读者坦白的是,腔字是笔者擅自添加的,因为德文übersetzung的字面意思为“译文”,而“译文”的一则内涵就是“糟糕的文字”(作为译者,我们虚心接受瓦老的批评!)。由于这个腔字,中文的理解难度要小于德文,但也少了几分含蓄和刺激。也正因如此,笔者不敢肯定这一添加是否是画蛇添足,不敢肯定这是否有小看读者之嫌。而这一例子也再度证明词汇使用的内涵化,证明轻外延(德语:Denotation,英语:denotation)重内涵(德语:Konnotation,英语:connotation)是文学语言的一大显要标志。瓦老的语言如此丰富、灵活、多义,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他对内涵的广泛挖掘和应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