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水月悠悠

  以明月的性子当然不会让年公子好过,回去给明将军一说。明将军也是个烈性,逼着年大户把年小公子赶出家门,然后找个好日子,阖家到大明寺还愿,摆了五十两银子的绝好素斋宴请相忘师徒。但明将军终是官场中人,不想这些事情外传,所以都是青衣小轿,暗着来去。不过,从那以后,明大小姐去大明寺上香的次数却是一月比一月多。

  这般下来,相忘和尚不胜惶恐,整日里有女施主来找他说话讲经,香客虽然不明白,身边的师兄弟却瞒不了,有妒忌的,有讥讽的,有鄙夷的,有艳羡的。相忘不善说话,只好低着头装傻,但他的苦处却是无人知道的。做早课的时候,他得出来看看明月是否在大雄宝殿门口,敲钟时得看看明月是不是在钟楼下,做执事的时候得找找明月的车马是不是在山门旁边,有时候吃晚饭还会听见笑声远远传来,他只得慌忙扔下筷子跑出去迎着,若让明月唧唧咯咯直冲进来,再给众僧人一瞧,可就大大不妥了。

  这一切叫和尚很苦恼,这苦恼让他练拳的工夫都没有了,老担心明月什么时候会忽然跑来,让同门看见,成为笑柄。

  有一次,明月带着素斋来,相忘愁眉苦脸地吃着,明月上火了,赶丫鬟们出去取水,气哼哼地对和尚说:喂,小和尚,你要真讨厌看见我,本小姐就不来了!和尚吃了一惊,停下筷子看她,不知所措。明月的脸气得通红,大眼睛有点凶,翠羽似的眉也扬了起来还是很美。和尚脑中乱哄哄的,什么都想不起。明月恶狠狠地再逼了和尚一步,说道:再也不来了!

  再也不来了?和尚心里对自己说,那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看不见这张脸儿,听不见那肆无忌惮的笑声,也不会有人再对自己生气大雄宝殿、钟楼、山门、饭堂,他不用再等她忽然出现在什么地方,他会有很多的时间练拳,天天都练拳?

  明月已经站了起来,怒道:你是不是不想见我啊?和尚闷闷地道:不是然后便拼命地挠脑门儿。明月觉得赢了,得意地坐下来继续吃清炒素虾仁,一句话也不说。吃着吃着,明月忽然想:不是?不是不想看见我么?那么是想看见我了?一个和尚想看见我明月的脸更红了,这次和尚没有注意到,因为和尚也在思索同一个问题。

  一切还是照旧,和尚提心吊胆地等着明月从什么地方忽然出现。明月天天离家往庙里跑,明夫人问起,她只说去还愿,还一个愿再许一个愿,那么就有下一次的许愿还愿,永远也不会结束。不过她自己也觉得那是谎话,也许惟一的愿望就是去见和尚。明夫人也不说什么了,毕竟明将军也是时常往庙里跑,在他的引荐下,静澄师徒在扬州的名气越来越大。有钱人家要开坛讲金刚经,他们已是非请不可的高僧了。

  静澄在少林呆了三十多年了,一身拳脚虽不是顶尖儿的,但一颗禅心却锻炼得不错。这人世浮华老和尚本来看得也淡,乐得借此机会宏扬正法,脱迷解幻罢了。只是他心底里对徒弟相忘却渐渐担心起来,虽说相忘近日解经解得不错,可是小和尚心里到底还有多少位置是给这青灯古卷的呢?每当看见相忘不由自主地抬头仰望一天月色,静澄都悄悄地叹息。自己早晚课以禅定之学,细辩真幻给他说了足足九年了,九年的修行,当真就比不过那十丈软红里的爱恋么?

  这一日,相忘随静澄前往扬州一大豪富龚天冶的府上讲经。龚天冶是世家出身,祖上随太祖征战,大事初定时挂甲还乡,短短几十年间,龚家内连朝堂,外结州府,成为扬州第一大户。屋宇连云,金银散放,从来少人整理,据说,因为长年累月拿银子磨牙的缘故,龚家银窖里的耗子也能炼出半两白银来。到了这一代上,龚家已经是扬州一霸,整个扬州道的米粮都在他手掌心里,囤积居奇,无所不为。扬州道但凡饿死了人,龚家必定逃不脱干系。可是以龚家的炙天权势,官匪两道追捧尤恐不及,虽然作恶不少,家业却是越发地庞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