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宴席(第3/3页)

第二天的劳动仍然非常辛苦。轮到我家宰杀一只黑色山羊羔。天色很晚了,海拉提和斯马胡力才把羊宰剥出来,又燃起火堆燎烤羊头羊蹄。待到羊肉出锅,已是夜深。由于实在太晚了,托汗爷爷没能参加。扎克拜妈妈便将最肥嫩的鲜肉留了一大块,第二天一大早就给他送去。

这次宴席又是另一种氛围,恰马罕为大家主持了简单的巴塔。太阳能灯坏了,大家点着蜡烛吃抓肉,房间里深厚的黑暗和虚淡的光明一团一团参差分布着,那么多人围坐在黑暗之中,沉默咀嚼。而羊肉在明处,在大盘子里更为沉默地冒着热气。大家越吃越慢,渐渐停下来,却仍然坐着,似乎还有什么事没发生。

斯马胡力啃完羊的肩胛骨后,用匕首在骨头上割来割去。才开始还以为他闲得无聊呢,后来却见他在那块骨头上割开了一个三角形小口,然后把这块骨头递给我,示意我将其折断。我一时无法理解,恰马罕说:“弄断吧,断了以后,明天上路就平平安安。”第二天,我就要出远门了。我第一次得知这样的习俗,虽然不能明白,但还是满怀感激地将其折断。然后顿时感觉到已经有力量保护在左右了。

除此之外的平凡日子里,虽然我每天都挖空心思为大家准备好吃的,尽量将唯一的一顿晚餐折腾得花里胡哨,但真正的宴席带来的节日感和仪式感却从没有过。大家只是快乐地吃,吃饱肚子后快乐地睡觉。

有时候才中午斯马胡力就嚷嚷着饿了,给他倒茶也不干,切馕也不干,非要吃手抓饭不可,于是妈妈只好让我做饭。这一天便多吃了一顿饭。

别看孩子们平时又调皮又闹心,但在吃饭问题上都极有礼貌。做饭时大家还都围着锅灶打闹,开饭时却立刻纷纷告辞。

但妈妈赶紧把兄妹三人叫住,要大家一起吃。但三人中只有吾纳孜艾一个人坐进了席间,加依娜独自盛了小半碗坐到一边吃。杰约得别克呢,则捧起空空的大铁锅远远蹲到门口空地上,用一把小铁勺用力地刮剥锅底残留的一点点坚硬的锅巴。刮一点,吃一点,无限珍惜。刮了老半天,等他好不容易把那口锅收拾干净了,我们席间这边也吃完了。因此他一直到最后都没能上桌。

午餐结束后没一会儿,爷爷家那边的小木屋也飘来了饭香味。我们觉得奇怪,因为这时候海拉提夫妇和托汗爷爷都不在,只有三个孩子守着家。这时,加依娜高兴地跑来对我们说,他们那边也要吃抓饭了!杰约得别克做的!——显然,刚才的饭没吃过瘾。

做饭这种事怎么学来的呢?又好像根本不用学,会吃饭就会做饭,了解食物就会了解厨房。就好像成长只与时间有关,等待只与耐心有关。夏牧场上的男孩杰约得别克,突然有一天会做饭了,好像他无数个秘密中的其中一个冒头了。又因为他心怀无数秘密,而成为一个强大的小孩。总之,加依娜为杰约得别克会做饭这件事表示深深的惊奇和喜悦。我常常想起那天她灵巧地钻过我家栅栏间的缝隙,欢快而骄傲地向我们报告这一消息时的情景。

又想起斯马胡力给我的肩胛骨。仍然是突然的一天,依附于食物的某种古老的意义把他和他手中的骨头灌满了。他一边苏醒着,一边把骨头递给我。他也是一个强大的青年啊!他已经足以保护我们所有人了。

夏牧场的确过于悄寂,少有盛大的相聚和庆典。但繁盛的夏牧场本身就是一场盛宴啊。餐布展开之处青草繁生,食物与安宁甜蜜地并置,哪怕是最普通的一道茶饮都能令人目眩神迷。这正是一年之中最舒适、最丰饶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