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邻(第2/3页)

我又问两个孩子:“野猪长什么样?斯马胡力是不是在胡说?”两个孩子只是扭捏地看我一眼,继续喝茶、剥糖,一声不吭。可能目睹过奇迹的心灵,总是心满意足而不慌不忙的。

以后好几天,卡西出门之前都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要我散步时不要走远,不要独自下山,不要往北面去。而我自己呢,虽说也有些顾忌,心里却隐隐盼望也能亲眼看一看这些山野的精灵。

斯马胡力说:“要是真的碰到野猪了怎么办?”

我说:“那就给它拍个照。”

大家都笑着说:“豁切!”

扎克拜妈妈说当她还很小的时候,吾塞这一带野猪非常多,三天两头出没山林。她还说三十年前还亲眼见到过大棕熊呢,就在边界一带,即现在加孜玉曼家深山牧场的驻地附近。她告诉我,熊站起来的话比人还高,抱着树摇啊摇,树就断了。

我问斯马胡力见过棕熊没有,他嘿嘿笑着说没有。我便嘘之,他立刻又说:“但我看到过狐狸!见过很多!”

卡西也立刻大声说自己也看到过好几次狐狸。妈妈更得意,说,狐狸算什么!除了棕熊,她还见过狼呢。她说过去狼群很多,现在几乎没有狼群了,只有独狼来袭击羊群。但独狼怕人,很少靠近人的驻地。

他们每说一句,我就吃惊地“啊”一声。后来大家又齐声问我曾见过什么,我很不好意思地说:“见过索勒……”

山林里野生动物不少,但对游牧生活造成威胁的,说来说去似乎只有大棕熊啊,狼啊,野猪啊,还有蛇之类。好在南方那些常见的令人防不胜防的阴险毒物(蚊虫毒物),这里几乎没有(与气候有关吧)。在我看来,最可恶的只有荨麻,被轻轻蜇一下,便火烧火燎地疼好久。连马儿都认得这种草,经过密集的荨麻丛时,不管骑马的人怎么抽鞭子,它们都止步不前,避之不及。

说到蛇,这个哈语单词也是海拉提教我的呢。我们一起进林子赶牛时,他总是提醒我说蛇多,走路时要注意脚下。为了向我解释他口中的“蛇”为何物,他折了一根细长的草茎,放在地上扭来扭去,非常逼真。

蛇不会无缘无故主动攻击人,但如果在路上走着走着,冷不丁和你打个照面,乍然受惊的话,它没准儿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扑上来咬一口再说。山里的蛇倒大多没啥毒,被咬到的话顶多疼几天,不至于致命。怕的是牛羊被蛇攻击,尤其是即将搬家转场前被咬了的话,牛羊带着脚部的创伤很难挨过长途跋涉。偏这些蛇哪儿不咬,专爱咬人家的脚。

不知那些走失的牛羊,会选择什么样的地方独自过夜。丢羊几乎是每天都会发生的事,好在到了第二天它们大都会自个儿想法子重回羊群,或被邻牧场的羊群收留。否则的话,一天少几只,一个月就是百十只,我们这点儿羊还不够用来丢的呢。斯马胡力也不会在每天数完羊后,还那么气定神闲地说:“又有三只没了。”但无论如何,牛羊失群毕竟是危险的事。孤身在外,更容易受到攻击。

我们出去找羊,大声地呼喊,去向每一处山坡阴面的石头缝处。那里狭窄背风,地面铺积着厚厚的针叶,总留有卧过的痕迹。牛羊领着孩子独自在外的长夜里,母子俩紧紧挤在一起,卧于此处,有没有焦灼紧张地提防着凶猛的野兽和幽静无声的蛇呢?

狼也罢,蛇也罢,野猪也罢,都没能真正影响到什么。吾塞的生活如此宁静,宁静得简直坚硬而不可打破。我们依从这坚硬的宁静而获取安全感,放心地生活。而蛇啊野猪啊恐怕也同样非常放心吧。大家都走在同样尺度的道路上。

据说哈萨克牧民有个古老的风俗,就是不为取食而猎杀野生动物(哈萨克族过去的年代里也有猎人,但狩猎是为了保护草场、获取皮毛),人们只食用自己养育的牲畜以及用牲畜换取的食物。虽然不知其中的道理,但客观上看,这种禁忌多多少少约束着狩猎行为。大约与大自然最紧密、最纯粹地联系在一起的生活,需得有最自觉、最牢固的生态保护意识,需得甘心与万物平起平坐而不去充当万物的主人。不知做到这些,需要怎样的纯真与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