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地(第4/4页)

我的朋友啊,我的朋友至今仍悲坐一方,不久就将迎来肉体的死亡,那原因简单而又奇特。

他是不能忍受啊,他不过是不能忍受……光棍汉子躺在那儿,大仰着打鼾,突然猛一个滚动坐起来,大呼小叫,伸手在身侧不停地抓挠。我被他这个举动吓了一跳,但很快就明白他在做梦。“它的黑爪子把我抓住了哩,伙计……呜呜妈呀快快帮我……”他爬过来,双手在头顶扑打,满脸惊恐地拱进帐篷。一股浓烈的汗湿味冲进鼻孔,我大叫着为他赶走梦魇,谁知他呆坐着一动不动,嘴巴张大像一个吃人的怪兽。连我也有点儿害怕了。他讷讷地问:“没睡?”我点头。“那你是看见了!”我告诉他什么也没有,那不过是一个梦。“不哩,嘿呀,咱俩要遭事啦……反正我是不敢往前走了,再走也回不了村了……”他说这些地方以前都是纵队和八司令干架的地方,冤鬼多了去了。他咂着嘴问我一个问题:为什么这里净出不怕死的人?我答不出,他就说:因为活着还不如死了好!我多少能同意。我在想自己苦苦寻找的那个人,他原来就因为生在这样的艰辛之地,所以才那么勇敢、那么残忍……就这样他一直坐着待到了天明,我也只睡了很少一会儿。

接下去的行走更为艰难,因为山岭愈加陡峭,太阳似乎离得更近了。我建议白天在山阴歇息,趁着月亮地赶路。汉子一连声拒绝,说那样在山隙里一脚踩空非跌个半死不可。他像换了一个人,原来的乐观没有了,东张西望,动不动就疑神疑鬼地叫。我为这个旅伴而后悔,但又觉得有人在身边总算可以说上几句……那些比较平缓的丘陵被甩在了身后,眼下的山都变得陡峭了,海拔明显地高起来。这儿处于山脉的东北方,承受了北麓的落水,形成了一道道水汊,虽然如今干干的,但仍然能让人想象出水旺季节大水冲刷的气势。当年的水流硬是切开了玄武岩,那坚硬的裸露熔岩上留下了明显的水流切割的痕迹。从这儿望去,可以看到连接那条东西走向的山脉之间,是高高低低的山岭,它们一律由西南向东北依次降低;沿东北看去山势愈低,当年的山洪就涌向那里。汉子怅怅地问:“看个啥?又没有水。”他说得很对。我问他有水的时候来过没有?他说没有,能来这儿的只有打猎的人——他告诉这儿最多的野物是狐狸,但没人敢碰它一下,因为它们是些精灵顽皮的东西,谁得罪了它们,谁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接上他一口气数了十几个因此而死、死法不能再怪了的人。

这天晚上他似乎睡得不好。我最后一眼看到的,还是一个不停翻动的身子。我实在太困了,一会儿就睡过去了。醒来时太阳已从山凹那儿升起,我揉揉眼,第一个发现就是旁边那个蒲荐没有了,上面的汉子也没有了。我觉得不好,赶忙爬起来寻找,喊了几嗓子,只有回音从山隙间传来,空空洞洞。“他跑掉了!”我咕哝了一句,不知怎么有点儿轻松。我又剩下一个人了,与以往不同的是我现在是在炎热逼人的荒山里,我面前横着的是一架从未见过的大山。我将翻过它,一直向西走去……但是,接着我发现了更坏的事情:汉子临走时偷偷取走了干粮和水——虽然还给我留下了一点儿,但他拿走的那一份实在是太多了。我禁不住骂了几句,我想我真是愚蠢得不可救药。这就是对我的怯懦和软弱的又一次报偿——我仍然希望在困难孤单的长旅中能有一个陪伴,这太奢望了,结果就遭到一个报应。剩下的路因此将变得更为凶险,不过我从此真的要一个人了——我再不会寻找同伴,不会寻找那个百求不得的安慰。

准备野餐时我不由得总结了一下,回顾了记忆中走开的一个个同伴——他们都是在各种各样的情势下,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离我而去的。我未敢说那全是他们的过错,但我敢说我从未在这艰苦的远行中有过背叛……无论如何,一个人到了中年仍然还要忍受走失同伴的痛苦,这不能不说是太凄凉了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