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根的老人(第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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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边下起了大雪,我们与铺佬不急不忙地喝着酒。拐子四哥喝得很多,他终于有些醉了。就在这漫漫大雪里,我扶着他归去,一步一步穿过海滩、杂树林子,向小茅屋走去。半路上,我发现万蕙、鼓额还有肖明子三个人,身上披挂着满满的雪粉迎接我们。天还不黑,他们不放心,怕我们在黑夜里迷了路,冻坏在野地里。我们几个人一块儿,跌跌撞撞、热热闹闹地回到了茅屋。

我因为喝了酒,浑身燥热,就走出来,一个人走到了葡萄园里。我发现所有的葡萄树都被大雪糊住了,它们像我一样,头上、脸上、脚上,到处都是厚厚的雪粉。我的脚印很深很深。我差不多要在每一棵葡萄树下停留一会儿,听一听它们在大雪天里的喘息。我心里说:葡萄树,我实在惦念你们。我来了,在这大雪天里来看看你们。最老的那棵葡萄树——那是葡萄园易手之前就活着的葡萄树,它现在就像一个老人那样:满头白发,皮肤粗糙。它身边则是一群毛孩子,是我和四哥后来亲手培植的一些小葡萄树。它们太稚嫩了,在这个冬天里冻得直打哆嗦——年老的葡萄树伸过手去,把它们搂在怀里,拍打着,安慰着,给它们讲几句笑话。

老葡萄树看着我,笑容凝在脸上。我看见那个老乌鸦又蹲在远处那个石桩上向这边注视。这只孤独的乌鸦离群索居,到底为了什么?它在等待什么?它为什么待在这里不愿离去呢?它在这里失落了什么?寻找什么?它究竟为什么离开了自己的朋友、亲人,在这寒冷的葡萄园里游荡……后来它突然叫了几声——这声音闷闷的,很快就在大雪地里消散了……我迎着它举了举手,它无动于衷。

我紧紧地贴靠在那棵最老的葡萄树前,感受着它的脉搏——我觉得它的心在噗噗跳动,那是一颗有力的心脏在搏动。它的血液在周身奔流,那同样是滚烫烫的。

“你要走了,我们本该送你一程,可是你知道,我们是有根的人。”

是老葡萄树在说话,它一语道破玄机。我无望地看着它,心上发紧。四周空寂无人,真是交谈的佳期……我知道首先要取得葡萄树的谅解,但这不会是一件易事。我说:“请你们原谅我的背叛。我是说,我如果真的离开这儿……”

老葡萄树没有责备什么,它伸出那双饱经风霜的大手按住我的头发,一下下抚摸着:“你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了,你该看重自己的主意。你走吧,愿意回来就回来看看我们;如果忙,就不要回来,我们会梦见你——梦见你在我们身边流过汗,还像个孩子一样蹦蹦跳跳快活过,笑哩。”

“我会回来,还有,拐子四哥他们每天都在你们身边……”

葡萄老人笑了:“那个拐腿人也会离开。只有我们自己不会离开,这不是因为别的,就因为我们是有根的人,我们生在哪里,就得把根扎在哪里,扎得越深越好。扎得越深长得越壮,活得越久。你看看,老风婆子要把我们连根拔起,大雪要把我们的血冻僵。我们就这么牢牢地用根抓住泥土,因为抓住它才能活下来。一个人有一个命,我们的命就靠死死地抓住泥土。我的孩子,你不要感到心愧难过,你要明白——你已经是和我们做伴最长的一个孩子了。没有人像你这么好心、这么耐心。他们总是嘻嘻哈哈,打一个照面就跑。他们不愿意在我们身边久待,因为我们不会帮助他们玩耍,不会给他们逗乐子。他们伏在我们身上吮吸糖汁,吮得肚子溜圆,满嘴白沫,吃饱了喝足了,一撒丫子就跑。他们跑开了就再也不回来,有时候还要回头欺负我们。我亲眼见到我们当中有些人就伤在头和镰刀上,伤在铁剪上。他们啊,心变坏了,要把我们连根刨了。你知道,多么凶险的野物都不能把我们从泥土里连根拔出,只有你们当中那些无情无义的人才会这么做:拔了,又放在阳光下晒干,最后再扔到火里烧……”